吳天澤一走,紀學覽一個轉身猛然醒悟道:“操他媽的,我今天又做了一回棒槌。”眼瞅著紀學覽一麵孔懊悔,韓進一笑說:“紀老板,錢借給吳公子,明天由他老頭子來擦屁股——”
“不是這個意思。”紀學覽“也”了一聲,連連搖頭不再言語。
吳天澤離開博古齋,坐黃包車直接去同春樓。
吳天澤到同春樓門口下車,盛賓如正好從同春樓裏邊出來;兩個人迎麵看了一眼。盛賓如今天晚上會了董碧韻小半個時辰,現在走了。
徐娘在前廳裏,一眼看見上回來過的吳公子進來,便款步走過來,麵帶微笑輕聲說道:“吳公子今兒來是會董小姐吧?”
吳天澤稍一躬身,算是回禮,也算是回答。
徐娘頷首微笑道:“好。”一轉眼,招手阿奔過來,吩咐道:“領吳公子到樓上去……”徐娘說罷略一欠身,看著吳天澤風度翩翩走上樓梯。
吳天澤這一回見到董碧韻,似故人相見恨別時,比頭一回親熱了。
兩情種先來詩文傳遞,坐在一起,靠近了說了些舊話;接著又把先前作的字畫拿出來看,語言到情亦到,卿卿我我地進了一步。
董碧韻先前是出了名的,一直是賣藝不賣身,今晚不知怎地破例接受吳天澤將她相擁入懷;且說今晚女兒身甘願傾身陪奉,是與朝思暮想的天下難得有情人入帳攜雲握雨……吳天澤膽大妄為進去了,一個瞬間腦子裏回閃第一次到同春樓來的時候朱紅在門口對他說的:曲徑通幽,別有洞天……
……這當口,他隻身入門,探幽一往深處去了。感覺道來如同行文:行到當行之處,止於不可不止。進進出出一會兒,逐漸走向頂峰;情到爆發時亢奮得直覺得天下山水如此美妙,雲來雨去,日出日落眼前是一片霞光燦爛!這時候吳天澤暈了去,心頭像點了彩的太湖洞庭山東山和西山,人在高處俯瞰眼下的吳中女子,那是天生的柔情似水……
完了說貼心話;董碧韻偎在吳天澤身邊意猶未盡,情意綿綿問:“天澤,讀過《西廂記》沒有?”吳天澤“哈”一聲說:“這本書以前在家裏偷著讀過。怎麼了?”董碧韻接著問道:“那本子裏頭,哪一折應了現在的你我?”
吳天澤摸摸腦門子,一時說不上來,伸手樓住董碧韻,一笑:“哎,你說來聽聽——”董碧韻輕輕地推開吳天澤,說:“元王實甫《西廂記》四本二折:‘隻著你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不爭你握雨攜雲,常使提心在口。’”吳天澤聽了,把董碧韻摟得緊緊的,喃喃自語道:“我今晚住下。明天一大早出遠門。”董碧韻感覺他突然反常,心裏一怔,問道:“天澤,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吳天澤沉吟半天回道:“這個事兒先別問,我跟你說別的……”兩個人說了一宿,到拂曉前閉了一會兒眼睛。
天亮,兩個人同時起床。吳天澤穿好衣服準備走,把錢拿出來給錢。董碧韻臉一紅,說:“天澤不必給錢。”吳天澤一愣,說:“這,恐怕不行。”
董碧韻眼睛爍然,一往情深凝視吳天澤眼睛,然後轉過臉去,舒緩了一口氣說道:“天澤要是想表個心意,今天就寫一幅字給我。”吳天澤一聽,朗聲道:“筆墨伺候!”隨即走到畫桌前,取了宣紙鋪開來,略一沉吟,落筆寫道:
昨夜落難宿春樓,
有勞知己伴含羞。
此去未知何日歸,
吳門道上不久留。
隨著筆鋒行書疾走,董碧韻輕輕念到最後一句;又重複念了。抬頭問道:“天澤,這最後一句怎麼解釋?”
吳天澤寫好落款,“啪”扔掉毛筆,說:“我是隨便寫的,隨便怎樣解釋。”
尋訪筆記22
第一次見到銀子的時候,他八十八歲。
在博古齋夥計裏,銀子是壽命最長的一個,他活到九十八歲。
銀子,原名叫郭子銀,老家在胥口。他十三歲跟紀學覽學生意。紀學覽順口叫他“銀子”,從此再也沒有人叫他原來的名字。
我到吳地胥口尋問郭子銀,沒人知道。問銀子,有這個人。
銀子是我曾經見過的最健談的老人,肚皮裏好像有講不完的故事。說從前,他興奮得很,手舞足蹈想把他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不過有一個條件,你要拿點“銀子”出來,要不然他說個開頭吊吊你胃口就不往下說了。
銀子說紀學覽好像沒有踏進過吳元厚畫室,那是不大可能的事。那年紀學覽到吳家去討債,走進吳家客廳是有的。吳元厚當時在客廳裏聽紀學覽說了幾句話就不理他了。吳元厚轉身往樓上去,紀學覽跟著要上去,被吳家阿仲擋住。後來紀學覽跟外頭人說他進了吳元厚畫室,把吳元厚畫室裏的擺設說得跟真的一樣,有不少人相信。
銀子說紀學覽吹這個牛,其實不要緊。要緊的是,紀學覽確實到吳家去討一筆數字很大的賭債;那天吳公子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