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3 / 3)

這一聲喊叫驚動了樓上。吳元厚“哼”了一聲,隨手把正在看的線裝書往桌上一扔,立起來在畫室裏踱步,似乎有心思,沉吟了半天,離開畫室慢慢地往樓下去。

吳元厚走到客廳裏,因見夫人正在問兒子話,還一邊吩咐明香弄水給少爺洗臉,便猛一聲叫住明香,冷冷說道:“洗什麼臉,還有什麼臉,——叫他洗個腳上床睡覺!”說罷,轉身走了。吳天澤瞟了一眼父親走開的背影,心裏納悶今天父親怎麼不罰了?怎麼不打手心了?他覺著父親肯定“要的”。

連續三天,沒有動靜。

到了第四天早上,阿仲一大早就把吳天澤從床上叫起來,說:“快,老爺叫你到樓上去,快去!”父親要罰了。父親要打手心了。吳天澤心裏想,一邊跟著阿仲往樓上去。

吳元厚正在畫室裏收拾東西,見兒子進來,輕咳一聲說道:“待會兒我就要出去寫生了。”說罷,長長籲了一口氣,接下來說道:“這次我出遠門,要好幾個月才回來。你跟阿延好好讀書。放學回到家裏,還有禮拜天待在家裏,要記得練字、畫畫。家裏的作業,我已經寫在紙頭上了,在桌上,回頭拿去照做。要是不照做,做得馬虎,我要罰的。”完了,手一擺說道:“沒事了,去吧。”

吳天澤不說話,從桌上拿了父親布置的書畫作業,轉身走出畫室,拖著腳步走到樓梯口。阿仲在樓梯口候著少爺——太太吩咐過,叫他在外麵候著——少爺這麼快就出來了,阿仲好生奇怪,問道:“老爺剛才沒罰你?沒打?”吳天澤瞟了阿仲一眼,頭一甩便往樓下去。

聽著一陣“咚咚咚”的樓梯聲響,阿仲搖搖頭一笑,心裏想少爺今天有點變了,老爺今天也有點變了,家裏頭就阿延那小子好像沒變。

吳太太在客廳裏坐立不安等動靜,一會兒見阿仲來了,剛想問情況,阿仲搶先說了個大概。吳太太一聽,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父親一走,吳天澤在家裏稱大。開頭兩天,他還作出榜樣練字畫畫,時而管一下潘道延,煞有介事說道:“阿延,你的畫稿,墨用得厚了。我爹說過,你沒聽進去?墨,要濃淡相宜……看我的!”隔了一天,他吃飽了又來檢查潘道延的字,眼睛一瞟,說道:“阿延你,這幾個字沒我寫得好,重新寫一張,要寫得跟我一樣好。”潘道延聽了,兩隻眼睛死盯著吳天澤看——眼珠子不動,眼皮子不眨,不說一句話——看得吳天澤心裏害怕,避開他,不去惹他了。

吳天澤過了三天新鮮,逐漸鬆懈;開始少做,到後來幹脆不做父親布置的書畫作業了,拿錢出來哄潘道延代筆。吳天澤問母親討零用錢,回頭拿一大半出來給潘道延,算作“代勞”費。

潘道延不花一分錢;早些時候給吳天玉買了連環畫,自那以後再也不肯把自己口袋裏的錢掏出來了。吳天玉有幾次叫他買零食吃,他一口回道:“不要。”吳天玉嘰嘰咕咕說“要的”——沒用;他咬定兩個字“不要”,把口袋翻出來給吳天玉看,嘴巴裏咕嚕道:“袋袋裏空屁。”他把平時得來的零零碎碎“辛苦”錢攢起來放進一個小布包裏,藏在自己房間裏一塊活動的地磚下麵,心裏想著過些日子回去一趟,把錢帶回去給家裏用。

吳元厚不在家裏,吳太太覺著家裏特別安逸,平靜。吳天澤也覺著日子特別好過。潘道延還是老樣子,讀書練字畫畫,悶聲吃飯,悶頭睡覺。吳天澤撂下來的一大半作業,夠他每天代勞忙了。他把吳天玉晾在一邊,好像沒時間陪她說話陪她玩,氣得吳天玉有一次在家門口堵住他,不讓他上學堂,衝他說道:

“阿延——呆子!”

尋訪筆記8

現在的蘇州古城西中市經過改造,恢複了“民國一條街”。

我在這條街上尋找民國時期的影像;現在的影像好像比民國時期更“民國”,隻是我要尋找的“存在”已經不存在了。

我在想象中走到這條街的皋橋頭,那裏門朝北的一家店鋪從前是顧家裁縫店,清朝老字號,自民國初年以來專做太太、小姐旗袍。

據說顧秉章師傅特別擅長做年輕女人的旗袍;他有一個習慣,若是給哪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做了件非常滿意的旗袍,他就會提出請顧客穿這件旗袍拍一張照片留在店裏做樣板,優惠條件是這件旗袍的做工錢減半。金儷是蘇州美女中少見的美女,因此而半價做了十二件旗袍,春夏秋冬每季三件輪換,留下一組老照片。

我在現代建造的小區裏找到顧秉章的孫子顧景林,這孫子早就把老一代留下來的老東西搬得不見了。

顧景林說他小時候見過那些穿旗袍的女人照片,“文革”時期燒掉了。他爺爺暗地裏留了兩張,其中一張,聽說就是那個騷奶奶的照片。顧景林把“少”奶奶說成“騷”奶奶,說那個女人,從照片上看,比現在的章子怡漂亮。

這個顧家孫子比較喜歡說道“男人和女人”。他說他爺爺那個時候有個相好,人長得漂亮,叫文秀麗,從前住在專諸巷,跟照片上說的那個女人要好得很。

後來,我在吳縣越溪找到了文秀麗的女兒沈文媛。她有母親的老照片。我問她:“你母親是否有年輕時跟朋友跟鄰居的合影?”她翻了一遍抽屜,說:“記得以前有,現在找不到了。”說到從前,沈文媛還記得她母親經常說起那個朱家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