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無所有(下)(3 / 3)

“阿湄不哭,跟我好好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了。”看樣子水之湄並不是抓到了什麼“出軌證據”。王立彬的心稍稍放寬了一些,也把水之湄抱得緊了一些。

她的淚水根本止也止不住,就這樣縱情大哭了好幾分鍾,才在王立彬的安慰下,哽咽著說出了幾個斷斷續續的字:“我爸,爸爸…被抓了…”

“什麼?!”這個消息不僅對於水之湄是一個晴天霹靂,對於王立彬也是一個重磅炸彈。水處長被抓了?上河市國土房管局物業處水處長被抓了?這刹那,腦袋裏如閃電般迅速地閃過了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許許多多的過去,還有許許多多的未來。他隻知道腦袋裏閃過的第一句話,是“命運可能從今天開始扭轉”。

“媽要去活動一下,我也要回上河一段時間,”水之湄抽泣了幾下,眼淚鼻涕一齊擦在了王立彬的西裝上。“剛才她打電話給我,她太激動了,話也不太說得清楚,好像是,貪汙的金額可以有辦法減少一點。隻要有一點點希望就不能放棄啊…”

“嗯,隻要有一點點希望就不能放棄…”王立彬附和道,“你在上河有什麼情況記得聯係我。爸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麼我能幫上的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如果沒有老公,那我真的就一無所有了…”

“怎麼會沒有呢?你永遠不會一無所有…”

水之湄淚水仍不停流下,沾濕王立彬的肩膀。他輕輕拍拍她的背,緊緊擁抱著她,兩顆心似乎跳動在了一起。隻是沒有人看得到,這如此般配的夫妻倆,在擁抱時,各自的表情有多大的差別。

——————————

晴空萬裏,白雲朵朵,大年初六,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從城東開往城西的長途車上下來,映入眼簾的不再是當年那些蜿蜒的鄉間小道、遍地紅花綠草與破舊不堪的泥土房,而是嶄新的柏油路與鋼筋混凝土的樓房。這裏,就是劉麗珍的故鄉,上河市河山鎮的紅湖村。它現在已經連城中村都不是了,看起來與上河市中心的一角沒什麼區別。這附近的冶煉廠還在原地,許許多多過去的老麵孔還在裏邊混飯吃。

母女倆穿過幾條街,轉了幾個彎,沒有走多遠便來到了熟悉的姥姥家裏。爬上五樓,按響門鈴,很快就聽到了裏邊傳來的乩著拖鞋的腳步聲。門被打開,一位六十歲上下的老人出現在麵前。

“阿珍,羊羊,來啦。”她蒼老的聲音響起,仿佛比起去年又老去了三分。

“媽。”“姥姥,來給您拜年啦!”林小安跨進門,笑嘻嘻把一堆禮品盒遞了過去,“給,這是我們家做的香腸,這是保暖內衣,這是鴨絨被,這是豆漿機,多喝豆漿不生病…對了,這是按摩靠墊,肩和頸都能按到…這個是足底跟腿部按摩器,這個是敲背的…來我現在給您敲敲…”

她把姥姥按著坐在椅子上,賣力地敲起背來。姥姥笑得合不攏嘴:“哎喲,哎喲,羊羊越來越長大了。”

“羊羊二十歲嘍,已經是大姑娘嘍…”劉麗珍也感慨道:“已經到了女大不中留的時候了!”

“什麼時候找個好婆家…”

一團紅暈升上了林小安的臉頰。她低頭繼續賣力按摩,“我現在隻要好好學習,其他事情都不想。”

“那是遲早要想的。現在,肯定有小夥子看上你吧?”

“反正我不管。”林小安避重就輕地回答。她低著頭想了想,說出了心裏話:“我要找的人,肯定是很優秀很優秀的人,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一般人。”

二位長輩來了興趣:“哦?你的標準是什麼樣的呀?”

“嗯…,他長相可以無所謂,但是人一定要有理想有目標,忠厚老實,心地善良,責任心強,成熟穩重,有所擔當,不會像花花公子那樣玩玩就跑。”

“哦?嗬嗬,”姥姥笑了,“這樣的人,我們村裏就有好多啊,隨隨便便就能找到。”

林小安有些急了,捶背的節奏也變得不均勻:“不是這樣的,他跟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人不一樣…”

“哦?那他是怎樣的?”二位長輩似乎從她的反應裏聽出了些名堂,都含蓄地笑了起來。

“啊,我解釋不清楚…”林小安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一團更大的紅暈泛上了臉頰。就在這時,廚房隱約傳來了水澆在爐子上的“滋啦”聲,三人一同回過了頭。

姥姥忽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哎呀,鍋裏剛才還在焯水呢!”

林小安趕緊扔下******棒,第一時間奔進廚房關掉了火。然後拿起灶台邊的抹布,仔細擦拭起了被澆濕的爐灶。所幸她趕來得快,鍋裏的水並沒撲出來多少,隻簡單擦拭了一遍便輕鬆打掃完畢了。這時,她看見了一旁的菜、配料和鍋子,不由得心中一動,想親自下廚給姥姥做一頓飯。她是個想到做到的人,於是她去水池洗了洗手,拿起刀具便開始幹活了。

劉麗珍拿起剛被林小安扔在沙發的******棒,繼續給姥姥按摩起背來。她的動作輕柔又仔細,每一下都剛好能按到最舒服的位置。

“這裏,對,就是這裏,我特別不舒服,每回陰天下雨,或者身體有點病,這裏的一根筋就開始犯疼。”姥姥被按摩著,一邊皺著眉頭,“再輕點…哎,阿珍,你真會按摩,都知道我哪裏最不舒服。”

“哦,嗬嗬…”劉麗珍的笑卻仿佛是苦笑,她沉思片刻,說道:“其實我也是這裏有毛病,一樣的位置。”

姥姥有點驚訝:“啊?怎麼會呢?你才三十多歲啊,還不到四十歲,怎麼就這兒疼那兒疼的?”

劉麗珍避開了這個問題:“我疼得沒您那麼嚴重。倒是您怎麼會這麼嚴重呢?”

“唉…”一提起這事,姥姥歎了口氣,聲音也變得暗淡:“我現在在後邊‘林海都市花園’的一戶人家裏做工,是老劉介紹的。她跟我介紹的時候說得什麼都還行,我就把之前那戶辭掉了。結果真過去了一瞧,那主人是個女的,壓根就不講理,有時候就像個潑婦似的,淨提一些蠻橫無理的要求,而且隻要看著我閑下來了就不高興,就拿著塊雪白的襯衫,愣是在家裏各種角落裏摳,隻要摳出來了一丁點灰塵,就有的說了。有一回,我明明記得我把衣櫥那個角已經抹得夠幹淨了,不可能再摳出來灰了,可她還是拿白襯衫摳出來一大堆髒的,我才知道她那件白襯衫上肯定是本來就故意抹了髒的…”

姥姥的聲音很低,廚房裏的林小安也聽得斷斷續續。可聽到這裏,她不知怎的就一個失神,切薑片的菜刀一下子就切到了手指頭上,一陣刺心的疼痛傳來。

客廳裏,她們仍然在低聲說話。

“這種人家你還繼續做什麼?不要做了啊!”劉麗珍的聲音稍微大了些,“還不如去我家那邊的一戶人家做,累是累點,可用不著受氣。”

“你家那邊那戶,出多少錢?”

“一個月三百。低是低點,可不用受氣啊!”

姥姥又是一聲歎息:“這邊給我六百五,差別還是有的,錢少了日子真的不好過啊。”

“可是你現在也不好過啊!”

“唉,阿珍,我知道,其實你也不好過。”

劉麗珍的目光有些閃爍,遲疑了片刻,她才說道:“哪裏,我現在過得還是說得過去的。”

聽到這裏,姥姥似乎沉默了。可幾秒後,她卻突然回過頭,一把抓住了劉麗珍的手腕,撩起了袖子。劉麗珍大驚,趕緊抽出了手往後退去。

“阿珍,你就別瞞我了,你剛幫羊羊遞豆漿機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到了。這個傷,估計又是跟林根寶有關係吧!”姥姥的聲音帶有隱隱的怨恨,“這麼多年了,他就沒來過我家,每年過年都是你一個人來,而且還不是你什麼時候想來就能來的。我知道,這麼多年你肯定也恨我吧!”

“媽,別說了…”劉麗珍望了望廚房,壓低了嗓門,生怕林小安聽見這一切。“我怎麼會恨你呢?那時候你也沒辦法。女人本來就是菜籽命,撒到肥田就肥,撒到瘦田就瘦。至少,他現在還能養著我跟羊羊,也還能供羊羊上完大學。”

姥姥望著劉麗珍,眼裏似乎有千言萬語,卻最終化作了一聲歎息。“你哥哥已經在那三年困難期死掉了,你爸爸又在那十年困難期死掉了,別人挺過來了,現在平反了,都能有個稍微好點的結局,可他沒挺過來,現在,我們家真是一無所有了。我所有的希望都隻能寄托在羊羊身上,其實我真的希望她能找個好一點的婆家,改變我們這個家的命運…”

廚房裏,水龍頭流出細細的水,林小安衝洗著手指頭上的傷口,陣陣傳來刺心的痛。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濕了眼眶,她咬著嘴唇,默默地對自己發了個誓。

“改變我們這個家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