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彬長長歎息一聲:“想不到你也對這個圈子看得這麼透徹。這個社會就是個大染缸,我們身處在半黑不白的交界點,身邊全是‘被染過’的人。阿毅,你隻知道馬如秀是華哥捧起來的,可你應該還不知道,華哥還有另外兩個女人也在公司做‘媽媽’吧,你也應該還不知道,華哥還有一個女人在公司做歌手吧…”
何俊毅先是一驚,隨後仔細想了想,試探問道:“不會是燕子和娟子吧?還有那個演藝部經理,唱歌最難聽的‘王牌歌手’月亮?”
“真聰明,不愧是我的‘地保部’經理。”王立彬側過頭讚賞地打量了何俊毅一眼,可是很快他又長長歎息一聲,語氣充滿了無奈:“你知道嗎,不光是馮天佑和司酒庫老王頭我得罪不起,公司上下我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我其實就是一傀儡,總經理的光榮我沒有,總經理的煩惱我倒全有;總經理的實權我沒有,總經理要承擔的責任我倒全得承擔。我他媽還真沒見過比我還窩囊的總經理!”
如果不是剛才那把刀子把他嚇醒,此時的他應該早在酒精的作用下沉睡,而不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傾吐心聲。他孤獨絕望的表情讓人無法將他與總經理一詞劃上等號;那沙啞無奈的聲音,仿佛也是從這世上最落魄的流浪漢喉嚨中發出來的。卸去了任何身份,他隻是一名斷了胳膊、受盡欺辱、淚往肚裏咽的弱者;卸去了任何身份,他隻是一個有著些許可恨之處的可憐之人。
“喝點酒能夠活血化瘀,消腫止痛!來來來,把這杯酒喝了,讓你的胳膊好得更快點!”褐衣男倒酒時的話還回蕩在何俊毅耳邊。強烈的負罪感讓他透不過氣來。
“彬哥,對不起,都是我把你害的。”不知情的何俊毅一邊道歉,一邊安慰起王立彬來。“不過,你也別太悲觀了,總經理的實權,你不是真的一點也沒有啊…”
“你指的是我還能管管那些服務員?”王立彬嘲笑起了自己,“有了馮天佑,服務員我也快要管不起了。你知道的,小姐是搖錢樹,本來就管不起,馮天佑也隻能抓抓服務員了。他出台的什麼‘裙子裏頭不允許穿褲子’政策,大部分還是針對服務員的。就算有一天他讓服務員排成一隊,他挨個掀裙子檢查裏頭有沒有褲子,我這個總經理也管不著。”
此話乍聽離奇,細聽有理。何俊毅岔開了話題:“話說,這個馮天佑看起來歲數不大啊。”
提起了馮天佑的歲數,王立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當然不大,才二十!我給一個二十歲的小毛孩鬥!”
何俊毅吃了一驚:“他才二十,那他妹妹得多小啊?”
“才十六歲!我給一十六歲的小丫頭片子牽著鼻子走!”
何俊毅聽呆了:“乖乖,這個楊紹忠也真是會玩…”
“別說他戲十六的果兒了,他就是戲六歲的嫩果兒,我也鬥不過!”
“什麼叫‘戲六歲的嫩果兒’?”何俊毅聽不明白他的方言。
“這人哪,想要飛黃騰達,說白了,要麼他媽睡對了人,要麼他自個睡對了人!”王立彬沒有正麵回答那個問題,自顧自又抱怨下去:“馮家的媽沒睡對人,所以還得靠馮春雨去睡,馮春雨往楊紹忠床上這一躺,家族命運就此改寫。爺這輩子沒睡對過人,所以混到今天,還得被十六歲的小丫頭片子牽著鼻子走!”
何俊毅總算聽了個明白,隻好安慰道:“不管怎麼樣,你的權力總歸還是比馮天佑大…”
“比他大有啥用?”王立彬的怨言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他開始一條條細數起公司裏不敢管的人:“你瞧瞧,收銀部的頭兒是劉青山的姘頭,劉青山又是劉紅正的親人;音控部的頭兒是那個女行政副總孟嬋娟的姘頭,孟嬋娟她爸又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來頭…公司招待公安局那些人的時候,我親耳聽見他們老是提到孟嬋娟她爸,你覺得劉青山跟孟嬋娟這兩個人我還得罪得起嗎?如果你知道我得罪不起華哥,得罪不起楊紹忠,你就該知道我管不了演藝部、營業部,如果你知道光是劉青山孟嬋娟兩個人介紹進來的阿貓阿狗就幾乎充斥了公司所有其他的部門,你就該知道我是一個多大的傀儡。就連廚房打雜那小子當著我麵把掉地上的水果撿起來丟回盤裏端給客人,我都不敢吱個聲。”
看他帶著酒意越說越激動,何俊毅卻提不出半點反駁意見,思來想去,也隻好接著安慰道:“不管怎麼樣,你還有我啊,我不是一直都在嗎?”
他的聲音溫暖堅定,本該像一縷陽光照進灰暗的心靈。可是在此刻王立彬的眼中,卻成了赤裸裸的諷刺。
“是啊,我也就在保安麵前充個胖子了,嗬嗬…”他自嘲地笑笑,轉眼又反駁起了自己:“可是我也隻不過是個客人的傳話筒,他們使喚我去哪兒,我才能使喚你把我送去哪兒…”
何俊毅不開心了:“你別說得那麼難聽,什麼叫‘使喚’,什麼叫‘也就在保安麵前充個胖子’?保安怎麼你了…”
“嗬嗬,如果保安真的能保護好我的安全的話…”王立彬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酒精糊塗了他的神智,說話也不再經過大腦。這句話出口,仿佛是在怪罪何俊毅的誤傷行為害他手臂骨折。
“對不起…”何俊毅仿佛聽懂了他的意思,又道歉起來。
來自何俊毅接二連三的道歉讓王立彬控製不住內心的自責,糊塗的神智讓他做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舉動。他突然翻過身,用那隻完好的右手一把抓起何俊毅的手,就往自己臉上打去。
狠狠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彬哥,你這是在幹什麼?!”何俊毅震驚得抽回手,一下子坐起身來。
王立彬仍舊不肯開口解釋,突然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何俊毅嚇壞了,本能地一把將他按倒在床上,卻不敢傷及那打著石膏的手臂。王立彬無力地掙紮了許久,最終頹然倒下,黑暗中,依稀看見他眼角流出晶瑩的淚。
他居然哭了?他為什麼會哭?就是單純喝多了嗎?可為什麼以前喝再多也沒見他哭過?他居然還有自殘的傾向,為什麼?難道令他骨折的那一拳頭把他的腦子也震壞掉了?
也許是意識到了壓在他身上的姿勢有些不妥,何俊毅趕緊躺去了一邊。“彬哥,你到底怎麼了?沒事吧?”他不斷追問,卻隻能得到沉默的回音。
“彬哥,你放心,有我在,任何人也別想動你,包括你自己。我想,這也就是我們保安唯一的一點作用了吧…”
他安慰,他自嘲。王立彬卻不斷流淚,仿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終於,他不再繼續追問,他也仍然閉口不言。黑暗中,令人壓抑而困惑的沉默,籠罩在這兩個各懷心事的男人之間。
時鍾走得從未像今天這樣慢過。不知過去了多久,終於還是何俊毅用另一個話題打破了這片沉默:“對了,你弟弟楊虹給你寫的信,你掉在走廊裏了,現在在我這裏。”
王立彬悄悄抹了一把眼淚,回過神來:“謝謝你啊。”
“你的口袋真是該改一改了,信也丟了,鑰匙也丟了…”何俊毅埋怨了兩句,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起:“話說,你為什麼還要打聽那個‘羊羊’呢?”
王立彬反問道:“你看信了?”
話語裏仿佛有一絲責怪的味道。何俊毅嘟囔起來:“又沒有信封,我不看我怎麼知道是啥玩意兒?早知道我不跟你說這事了,你還怪不到任何人頭上。”
“好吧,我的錯…”
何俊毅仿佛一口咬住了那個問題:“你為什麼還要打聽羊羊?”
王立彬一時語塞,半晌,才磨出一句硬梆梆的話:“你不需要管這個。”
“難道她十八歲剛嫁去林根寶家,肚子裏就帶著你的種?”何俊毅終於說出了他全部的猜測,“要不然你沒理由這麼關心她跟那個男人的種,還特地寫信問楊虹那個沈丹田是不是以前姓林…”
王立彬打斷他:“那楊虹到底是怎麼回答的呢?那封信我還沒看完。”
何俊毅眼珠一轉,故意說了句謊話:“是啊,沈丹田以前就叫林丹田。你是不是急著去千裏認親了?通過你弟弟楊虹來千裏認親?可是你認她這個女兒,她認你這個爹嗎?她隻認林根寶,還有現在那個姓沈的後爸。你那個‘阿珍’,她不也是寧可改嫁姓沈的也沒改嫁你嗎,你還以為你在她心裏位置有多高啊…”
王立彬扭過頭,神色憂鬱,不做任何辯解。
也許是感覺到了語氣太過激烈,何俊毅軟了下來,“對不起,其實我剛才亂說的,沈丹田根本就沒有改過姓,她從生下來就姓沈。我隻是覺得,不管她是不是就是你的羊羊,你都沒必要去認這個女兒。你又不是沒法再生了,又不是大筆遺產無人繼承,又不是真的找不到對象,犯得著糾纏在十幾年前的婚外戀裏頭嗎…”
“我不是想要糾纏在裏頭,而是不想糾纏在裏頭。”王立彬終於轉過頭,打斷了何俊毅的勸解,“第一,羊羊就是阿珍跟林根寶的種,跟我沒有半點關係;第二,如果沈丹田就是羊羊,那我非但不想認識她,還想讓楊虹跟她保持距離。我怕的就是萬一楊虹將來跟她結婚,我又得跟阿珍扯上點關係。”
何俊毅仿佛舒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
“我說你怎麼說話跟個長輩似的?”反應過來的王立彬踢了何俊毅一腳。
何俊毅順勢幹脆學得更加像個“長輩”了:“王立彬同學,你高考怎麼數學才9分?你不知道‘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真理嗎?”
“你怎麼連這事都知道了?”王立彬吃了一驚,但是很快就又一次轉守為攻:“其實我隻是因為討厭那個數學老師,所以怎麼也學不好。話說你自個呢,你高考數學又考了多少呢?”
“我沒參加過高考,中專畢業就入伍了。”
“嗬嗬,差點忘了你是個兵哥哥…”提起了“兵哥哥”,王立彬又不禁回憶起了童年紅湖村的事情,“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村裏頭有個部隊。所以,我比一般人更討厭軍人。”
何俊毅有些尷尬:“這…”
“他們踩壞我們菜地,出口罵人,老盯著小姑娘胸看,還總享有特權,吃香的喝辣的,他們的子女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回憶起童年的往事,王立彬還是難掩憤怒,“那時候我很小,有個軍官的兒子特別惹人討厭。因為他爸總是能得到不少好東西,他也就特愛炫耀。如果光是炫耀也就算了,有一天,他居然拿著顆荔枝過來說要給我吃。你知道,我們上河是北方,哪兒見得到荔枝?接過那顆荔枝,我小心翼翼剝開殼兒,看著裏頭白嫩的肉,口水都要滴下來了。可就在我剛打算張口去吃的時候,他突然一巴掌把我手裏的荔枝打飛了!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哈哈大笑說了一句‘你撒泡尿照照自個吧!菜農的兒子也配吃荔枝?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裏,躺著的何俊毅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飆起方言:“個斑馬日的…”
王立彬側過頭望著何俊毅,眼裏已經是一片釋然:“不過我現在已經看開了,他們隻不過是少數敗類。他們抹黑的隻是自己的素質,軍人在我心目中,是任何人都抹不黑的。”
一句話竟把何俊毅說得感動起來。一時間有太多感動的話要說,剛到口邊卻又沒了頭緒。
王立彬又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在下江這樣一個大染缸裏,想要保持不被這樣的夜生活同化,真是挺不容易的。”
“哪裏哪裏,彬哥更不容易,每天要在那麼多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裏生存,相比你,我一個小保安容易多了…”何俊毅講話變得客氣了許多。
沉默了片刻後,王立彬突然一聲長歎:“有時候,我真的不想幹了!但是…”
“不要‘但是’了!”何俊毅突然生硬地打斷了這句“但是”,仿佛對這句“但是”已有太深的積怨,“有時候我很疑惑,為什麼成天這樣勾心鬥角你一點也不覺得累,反而好像樂在其中?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是個會累的人,既然你也會累,那還幹嘛要繼續鬥下去呢?你自己都說了你這個總經理當得有多窩囊,為什麼還要當下去呢?不如這樣吧,我們都別幹了,我們去做別的,隨便什麼,隻要不再是這個行當,我什麼苦都願意吃!”
這一次,他終於心無芥蒂,勇敢地將所有心事表露出來。這一次,對正常生活的向往終於打敗了對金錢世界的渴望。可是這一次,他仍然錯誤地估計了身邊這位好兄弟,錯誤地估計了這位好兄弟的野心,和掉進權眼的深度。
“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突然,王立彬吟誦起了古文,仿佛前言不搭後語。
一頭霧水的何俊毅有莫名的惱怒。
“井裏的青蛙,不可能跟它們談論大海,是因為受到生活空間的限製…”王立彬終於翻譯起了剛才的古文。他的聲音卻空洞而憂鬱,“一隻見過了大海的青蛙,還會再甘心回到它的井裏去嗎?”
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晰,清晰到讓何俊毅說不出話來。
他空洞虛無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就算它在大海裏,什麼狗屁都不是,就算它嚴重適應不了海水,它也隻有努力生存下去。因為它跟別的青蛙不一樣,它是一隻見過大海的青蛙…”
“夠了,別說了!”何俊毅粗暴地打斷了這無意義的“青蛙論”:“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不知是這樣的粗暴嚇住了王立彬,還是王立彬本來也剛好說完了,他真的像上次那樣乖乖閉上了嘴。黑暗中又頓時籠罩著令人壓抑的沉默。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時間一點點過去。也許是真的喝多了,也許是睡覺時間早該過了,兩個人都沒有了再說話的意思,空氣中也不再籠罩著那種令人壓抑的沉默。剛才所有的爭論或訴說,都像是做了場夢,也許一覺醒來,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屋內,逝去的昨天就會被畫上遺忘的句點。
王立彬翻了個身,手無意搭在何俊毅的肚子上。正要將他的手移開,耳邊傳來了他含糊不清的長長的一句話。
“……”
“什麼?再說一遍?”何俊毅一時間沒有聽清楚。可是再問起時,王立彬卻已經沉沉睡去了。
看樣子,那應該是一句無意義的夢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