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首往事(2 / 3)

王立彬的震驚已經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形容的了。他默默走近了爐旁汗流浹背的“小鄭”,心疼地發現,小鄭的脊梁骨幾乎都駝得有些變形了,他究竟經曆了多少年的冤屈?走近了高溫的爐旁,王立彬的額頭已有微汗滲出。他的眼眶也漸漸濕潤,當年小鄭被批鬥的畫麵仿佛如電影般重播回放著。

“打倒走資派鄭向東”,是銅板上的大字;“鄭向東”三個字歪歪扭扭,被打上了鮮紅的大叉。這塊牌子其實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塊,而是小鄭自己做的一塊。準確來說,是小鄭自己做的許多塊當中的一塊。也許那個錯誤的年代已經被推翻,但惡魔已經永遠住在了小鄭的心中。在常年的批鬥中,他的精神已經逐漸失常了,時而清醒,時而犯病。一旦犯起病來,他心中的那個惡魔便又逼他回到了那個年代。

這晚,失眠又伴隨了王立彬的大半夜。

第二天,他拿起一塊木板,想要穿上繩子仿造一塊類似的牌子,以便小鄭在犯病時掛上也不至於勒得發痛。他在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喜悅時,不禁也想起了一個問題:為什麼都兩年多過去了,廠裏的同事們中沒有一個人想起要為小鄭換一塊木板呢?

一邊想著這個問題,王立彬一邊在木板上寫下“走資派鄭向東”幾個大字,寫著寫著他不禁覺得可悲——鄭向東這種天生就有點傻的人,居然還能是”走資派“?!他正動手穿著繩子,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沒用的!小夥子呀,我們都試過了!他不掛木板的,偏要自己找個銅板做起來掛!我們把鐵絲換成了繩子,他也不掛,偏要自己換成細鐵絲來掛!我們也是沒辦法啦!你別白費功夫啦!”

王立彬愣了,一回頭,身後還是昨天那老同事。

“別做啦,沒用的,真的!”老同事像昨天那樣一直搖頭。

望著手裏做了一半的木板,王立彬犯了難。此時,他為難的不是放不放棄做這塊木板,而是究竟該用什麼辦法才能讓小鄭少受點傷害。雖說“不常犯病”,總歸還是博不得這個概率!王立彬打心眼裏不願再見到昨天那痛心的一幕,哪怕再多看一秒。小鄭脖子上那根細鐵絲仿佛是深深嵌進了王立彬的肉裏,如果不摘掉它,他會永遠坐立難安下去。

細鐵絲,對,細鐵絲!既然不能換成繩子,就換成粗鐵絲試試吧!既然不能換成木板,那麼,換成鋁合金之類的材質,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王立彬絕不放棄。

“所以,你最終做了塊鋁板,換成粗鐵絲了,然後小鄭犯病的時候掛了?”見王立彬很久沒有說話,何俊毅忍不住問下去。

仍然披星戴月走在回家的路上。王立彬沉默不語,仿佛在思量什麼。何俊毅也完全被帶入了故事中,就快忘了自己最初問的問題是什麼。就這樣沉默了很久,兩個人走到煙籠湖公園北門時,他才突然半醉半醒地想起一個問題:“對了,那個老師傅說‘他爹在牌桌上耍滑頭,害了人家不淺’,是怎麼回事?難道你出老千就是…”

王立彬一言不發,何俊毅繼續發揮無盡的猜想:“鄭向東有時候犯病,有時候清醒,犯病的時候他不知道,清醒的時候他知道你的好,然後你們慢慢就成了好朋友,然後你就經常去他家玩,然後就認識了他爹!認識了那個會耍滑頭的爹!然後你就也會耍滑頭了!”

王立彬笑出聲來。

“笑什麼笑,我說得對不對?”

王立彬笑著點頭:“差不多就是這樣。不過,後麵還有故事。星辰度假村能夠開起來,還跟這個故事有點關係呢。”

他的語速很慢,可是腳步不慢,說著說著,他的家就已經到了。該到了分頭的時候,可他的語調中仍帶有一絲懸念,“好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今天到此為止,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何俊毅不服氣抗議道:“不行不行,你還沒說完!為什麼星辰度假村能夠開起來,這跟你耍滑頭有什麼關係啊?說完再走!”

王立彬嘿嘿笑了一聲,突然撒開腿丫子就往家跑。酒精讓何俊毅反應慢了半拍,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王立彬已經衝到自家單元門裏去了。“喂!”想也沒想,他就追上前去。

“嘿嘿…”“別跑,給我回來!”

像個孩子一樣你追我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終於在家門口,王立彬被何俊毅氣喘籲籲地堵住了——“我,不要下回分解!”

兩個人渾身酒氣倒進沙發裏,仍在氣喘籲籲。

“你家收拾得還真幹淨啊!還真會過日子!”大致掃了一眼王立彬家中,何俊毅不禁讚歎:“比女人收拾得還整齊!”

王立彬閉著眼睛笑了笑,“我做了十年的保姆,早就婆婆媽媽慣了。每天要是不做點家務,找點活幹,裏裏外外忙一通,心裏還不踏實呢。”

雖然喝得半醉,可何俊毅的話茬還是接得相當快:“那你來我家住吧,保你天天都踏實。”

“嗬嗬…”王立彬仍然閉目,他疲倦地笑了笑,仿佛就要睡著,嘴巴說話也不經過大腦了:“好啊…”

“我說真的,”何俊毅突然又一臉認真地湊到王立彬麵前,脫口而出:“——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星辰度假村能夠開起來,這跟你耍滑頭有什麼關係啊?”

緩緩悠悠睜開眼,王立彬陷入沉思,緩緩悠悠地吐出五個字:“劉局,劉紅正。”

“什麼劉局?”何俊毅聽得直發愣,隨即開玩笑:“又是你想傍的人?”

“傍你個頭!”王立彬的聲音終於大了點,他稍微坐直了一些,隨即又陷入了沉思,慢條斯理娓娓道來:“要是那天幹爹沒有我來幫他出老千,星辰度假村的營業執照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呢…”

何俊毅驚得一下子坐直了。

“那天,我幹爹跟幹叔叔,也就是我們現在的老板楊紹忠,好不容易請到了劉局吃個飯,我呢,就一直在角落遠遠坐著。吃完飯,我看他們要打牌。我聽到劉局說,他不愛玩什麼鬥地主之類的,他隻愛玩這幾種玩法——‘詐金花’、‘同花順’、‘牛牛’、‘21點’、‘拖拉機’…而且不愛幾個人一起玩,就愛兩個人對戰。”

說到這裏王立彬又停頓了,何俊毅顯得有些著急:“那劉局的意思很明顯了吧,這幾個差不多都是賭博的遊戲!我就聽過其中兩個,但其他的不用聽我也猜得到是賭博的。“

“小何真聰明…”笑了笑,王立彬又眯起眼睛,“中途過程我就不說了,我幹爹跟叔叔輪流跟劉局打,過程那可是相當的‘慘烈’啊!我不是我方這邊輸得慘烈,而是劉局那邊輸得慘烈!”

“啊,那營業執照豈不是一輩子都別想辦下來了…”心直口快的何俊毅一語道破。

“所以,就在最關鍵的時刻,我,登場了。”話說到這裏,王立彬的表情帶有一絲自豪。“你可知那個劉局運氣有多差?玩詐金花全是單張,玩同花順全是散牌,玩牛牛全是無牛…你可知我方運氣有多好?玩詐金花全是豹子,玩同花順全是同花順,玩牛牛要麼是牛牛要麼是牛9…哦,阿毅你沒聽過,我得跟你解釋下,這個‘豹子’呢,就是點數一樣的牌,比如AAA啦,222啦;這個‘同花順’呢,就是花色相同的順子;這個‘牛牛’呢,就是五張牌裏找出三張能配成10的倍數,然後…”

“行行行了,別跟我囉嗦這些東西,我沒興趣。”何俊毅粗魯地打斷王立彬,迫不及待追問:“你登場以後呢?”

王立彬突然反問道:“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會登場呢?”

何俊毅一愣。

“哎…”王立彬仰起脖子長長歎了口氣,“雖然他是我幹爹,可是他對我一點都不了解,還不如他兒子了解我呢!趁他上廁所的時候,我忍不住了,偷偷拉住他,叫他倆都別跟劉局賭了,讓我上!”

“總算像個男人了!”

“嗯…不對,什麼叫‘總算’?!”

“一件老頭衫寧可出老千也不肯脫還好意思說是男人?也就我這個真男人不計較你了!”諷刺完了王立彬,何俊毅仍不給他半點辯解的機會,迅速回到了正題上;“好了好了快說跟劉局後來怎麼樣了?”

王立彬瞪了何俊毅一眼,並沒有繼續糾纏“是不是男人”的話題,他表情略有得意:“10萬多,整整10萬多,我輸掉了。”

他的語氣很是自豪,他當時的做法也確實得到了楊家兄弟的大力表揚。隻是這番語氣聽上去頗為怪異——人家賭博都是贏得越多越得意,他賭博卻是輸得越多越得意。

何俊毅砸吧砸吧嘴巴感歎道:“10萬多啊,能蓋好幾個房子娶好幾個媳婦了,給我個零頭也是好的…哎瞧我在瞎說什麼,我又不是‘何局’,憑什麼要給我一個零頭,唉…”

“嘿唷,你還想‘娶好幾個媳婦’呢?”王立彬曖昧地調侃道。

“我說你煩不煩?”何俊毅又砸了他胸口一拳,然後又突然換上一副嬉皮笑臉的神態湊過來:“對了,其實我一直…對你的那個幹爹挺有興趣的,他是做什麼的?”

王立彬又慵懶地窩進沙發裏,“他辦日化廠的,他跟他弟都是美籍華人回國投資的。我給他當司機的時候,他剛喪偶,所以我給他做了十年的保姆,一直做到去年,這個你是知道的。”

“唔…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你在查我戶口?”王立彬沒好氣地瞟了一眼何俊毅,不過表情卻並沒有拒絕,倒是認真回答起來:“我跟他認識還是在84年,那會你還是個毛頭小子!說起我跟他認識,倒還真有段故事呢…”

又有故事可以聽!何俊毅饒有興趣豎起耳朵。

“丁縣長,車子沒有了,全都派出去了,現在隻有一輛小麵包,有點破,您不介意的話,就來接您?”冶煉廠的馬廠長在電話裏甚是為難。要知道馬上要接的丁縣長,向來都是派廠裏最高級的幾輛轎車去接送的。

“沒關係…”電話那頭的丁縣長語氣很隨和,絲毫不擺架子。

“實在不好意思啊…”馬廠長拿著電話,滿臉堆笑,即便他沒有站在丁縣長麵前,卻仍習慣性對著空氣點頭哈腰。簡單客套了幾句後,那輛“有點破的小麵包”便被派去接丁縣長了。這輛“有點破的小麵包”的駕駛員,就是王立彬,與丁縣長同行的三個人裏邊,有一個就是楊洪偉。

“我覺得丁縣長的派頭,倒是頗有幾分舊上海杜月笙的味道呢!”

王立彬駕駛著小麵包,一邊半認真半玩笑地對丁縣長說出這句話。這句話其實有幾分玩味,可進可退,略有微妙。王立彬隱約知道人們的心理——當一個人長相氣質與一位名人相似時,他的心底或多或少會產生對這位名人的關注與喜愛,最起碼不會討厭。如今丁縣長坐在王立彬的小麵包裏,王立彬能輕易從後視鏡裏瞥見丁縣長。隻第一眼,“杜月笙”這個名字便浮現在腦海,越多瞥幾眼越覺得神似。

捂緊自己口袋,口袋裏的鈔票是不會流出去了,可外邊的鈔票也進不來了,王立彬深深明白這個道理。這是他頭一回接領導,也許多開車少說話確實不會出什麼岔子,可他還就是多說話了。

“小夥子眼睛很尖的嘛!已經不是你一個說我像杜月笙的了!”後座傳來丁縣長的聲音。

這略帶一絲感情色彩的語調,讓王立彬腦筋一轉:“哦不,其實您不是像杜月笙,而是…杜月笙像您。嘿嘿。”

“哈哈哈…真會說話喲!小夥子來廠裏幾年啦?叫什麼名字呀?多大啦?”丁縣長的語氣中又多了幾分親切。

“我叫王立彬,79年入廠的,我屬牛,24了。”幹脆利落地回答完基本問題,王立彬又介紹起了自己的外號:“因為我長得比較白,在廠裏他們都不叫我本名,都叫我‘小白’,後來又叫‘小白楊’,說起‘王立彬’,沒幾個人知道;說起‘小白’或者‘小白楊’,都知道。”

丁縣長對這個外號印象很好,“嗬嗬,我覺得‘小白楊’很好聽啊!”

王立彬順勢清了兩下嗓子,唱起了一句:“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

這一年,正是閻維文唱紅《小白楊》的那年。王立彬的歌聲如他的人一般爽朗豪放,渾厚的嗓音在收與放、穩重與活潑之間,仿佛找到了最佳的平衡點,既展現了深厚的歌唱功底,又充滿了自信的陽光,短短兩句看似隨意的歌聲,已將個人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丁縣長驚喜道:“小白楊歌唱得真不錯啊!想不到冶煉廠竟然還藏著這樣一個演藝人才!”

一旁沉默的楊洪偉也投來了讚許的眼光:“小夥子唱歌厲害啊!”

王立彬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二位領導過獎過獎…其實,這《小白楊》的故事,就跟我差不多!一個士兵駐守在新疆的邊防哨所,他母親聽說那兒幹旱得一棵樹也沒有,就送了兒子20顆小白楊樹苗,希望長大了能給兒子遮蔭,結果這20棵小樹死了19棵,隻有離哨所最近的那一棵活下來了。我覺得我就是那棵小白楊,命硬。”

幾位領導認真聽著王立彬說的故事。“有意思!”丁縣長又用讚許的表情望了望王立彬,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小白楊,好名字!象征著頑強不屈,屹立不倒,好聽,又好記,讓人聽了名字就感覺,這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啊…”

“哎呀,謝謝丁縣長過獎,我呀,還得聽了名字才讓人感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而丁縣長,是不用聽到名字就已經讓人感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啦!”

……

窗外的風景在飛速倒退,小麵包裏的楊洪偉不知不覺就走神了。他的腦子裏回想起了剛剛的一幕。就在見到王立彬之前,他剛與他的司機小張鬧了點小小的不愉快。

其實根本就沒有“鬧”,隻是司機小張的一句錯話,讓一旁的楊洪偉心懷不滿。不怪那小服務員分不出老總與司機的差別,隻是隨口問了小張一句:“請問是楊總嗎?”

問題就出在小張身上。此時,他居然就隨口“是”了一聲。也許他覺得,埋個單真算不得什麼事,反正他代表楊總埋了單就行;又或者他壓根就沒注意那服務員稱呼的是什麼。他早已習慣了幫楊洪偉打這些下手,腿腳也鍛煉得相當麻利,隻是那瞬間,他隨口的一應就害了他。一旁的楊洪偉微微皺起了眉頭。

小麵包顛顛簸簸。坐在小麵包裏的楊洪偉眯起眼,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若有所思。他的表情很難捉摸,他的語氣也很難捉摸:“小白楊呀,你給廠裏開車,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王立彬一愣,隨機機靈地反應了過來,“哎,才六十幾塊錢。上有老下有小,糊個口!”緊接著,他嬉皮笑臉仿佛半開玩笑道:“日子不好過啊,還請領導給小的指明一條出路啊!”

“哦?嗬嗬…”楊洪偉淡然一笑,仿佛正中下懷:“你來給我私人開車吧,我剛好需要一個司機,幫我做點雜事,工資一個月300塊,怎麼樣?”

300!這是王立彬想都不敢想的數字。在廠裏,他那六十幾塊的工資已經算中上了,不知得到了多少人的羨慕。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這麼多人羨慕,人人都削尖腦袋想鑽進他這個位置,那麼他真的舍得放手,放開冶煉廠司機這個鐵飯碗嗎?楊洪偉為什麼會突然向他開這個口,他又敢不掂量兩下嗎?

丁縣長幫楊洪偉說話:“楊總也是辦廠的,日化廠。”

楊洪偉也在繼續說:“當然,你現在也不是那麼容易放下的。不過我可以保證,隻要你能給我開好車,我也一樣能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而且我看你小夥子這麼聰明,肯定比一般人上手起來還要快。”楊洪偉對王立彬相當的看好。

遍野的油菜花黃燦燦,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小麵包開過一條又一條大路小路,駕駛座上的王立彬腦袋飛速盤算。這次,他真的會放開這個鐵飯碗嗎?

“原來是這樣…”心直口快的何俊毅又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感想:“你幹爹楊洪偉,等級製度分得還挺嚴啊!那種情況下,那個小張應該怎麼說?難道要回服務員‘我不是楊總,我是楊總的司機,我來負責埋單’那麼長一句話嗎?埋個單而已啊!你跟他這種舊社會大老爺一樣的人混了十年,感覺應該受了不少罪,嘖嘖…”

王立彬苦笑,算是默認。

“他兒子肯定也不太好帶吧。”何俊毅繼續猜想。

“他兒子倒還好,畢竟還小,還是一張白紙,幾乎都是我在帶,我在教,楊洪偉根本沒什麼時間陪他,所以他跟楊洪偉一點都不像,也不親,倒是挺黏我的,在我跟前絕對乖。”提起楊虹,王立彬嘴角也不自覺揚起了微笑,“也就是因為他兒子要認我當哥,我才認楊洪偉當幹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