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攤破浣溪沙》是李璟傳世詞篇中流傳最廣的。《雪浪齋日記》記載,大詩人王安石和黃庭堅曾一起論詩,談及此詞,王安石盛讚“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認為其藝術造詣甚至高於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到了近代,又有詞學大家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對“菡萏”兩句激賞有加,讚其“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
清麗雅致,基本已擺脫了花間詞“鏤玉雕瓊”的弊病,又貴在靈活而不板滯,在此前眾多工於雕鏤的詞章中,這首凝聚著淡淡閑愁的小詞顯得格外脫俗。看多了濃妝豔抹的風景,才驚覺素麵朝天的美麗竟也如此動人。
關於這首詞還有一個故事。南唐著名詞人馮延巳年少時便才華出眾,後被烈祖封為秘書郎。李璟還為太子時與馮延巳往來就十分密切,他欣賞馮延巳在詩詞方麵展現出的才華,兩人常常對坐談詩,切磋詞藝。後來李璟登基,馮延巳也得到重用,君臣二人除了共商國是,依然不忘談詩論詞。
有一次馮延巳創作了一首新詞《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明代沈際飛評這首詞曰:“聞鵲報喜,須知喜中還有疑在,無非望幸希寵之心,而語自清雋。”後人大多持相同觀點,認為馮延巳借閨婦的閨怨懷來表達政治追求,思婦的煩惱實際上就是詞人內心的紛擾。據馬令《南唐書》記載,馮延巳將這首詞呈給中主,李璟讀到“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對馮延巳開玩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馮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馮延巳在詞藝上甘居下位,一句恭維之語令李璟龍顏大悅,儼然一派君臣惺惺相惜、其樂融融的場景。
馮延巳在文學上的確頗有建樹,但人品卻飽受詬病。與他同朝為相的孫晟斥他“諂妄險詐”,陸遊在《南唐書》裏也有類似評價。從這件小事來看,馮延巳在溜須拍馬、取悅君主方麵確是一把好手,奉承之語張口就來,果然討得了李璟的歡心。中主一朝的政治軍事得失,大多與李璟用人不察脫不了關係。不過,從李璟與馮延巳這麼隨意的對話裏,也可以看出南唐宮廷的文化氛圍多麼濃鬱。
五代十國曆時不過短短半個世紀,與泱泱中國數千年文明曆史相比,如同彈指一瞬。然紅顏彈指蒼老,亦可留下刹那芳華。在戰亂不止、政權頻更的這段亂世中,十國裏的南唐就像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除了政治、經濟的短暫和平與興盛,更難得的是在文化方麵呈現出來的繁榮氣象。
烈祖李昪建立南唐之初,雖有開疆拓土的壯誌雄心,但他曾飽受戰亂之苦,甚至戰爭將會給國家和百姓帶來多麼深重的災難。於是,他將一番宏圖偉誌抑在心底,決定采取輕徭薄賦、休養生息的統治政策,積極發展與鄰國的友好外交,對內則鼓勵百姓從事生產,由此才為文化的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李昪自己也算是文學的愛好者,據說他在九歲時就曾作詩《詠燈詩》向義父徐溫表達心誌:
一點分明值萬金,開時惟怕冷風侵。
主人若也勤挑撥,敢向尊前不盡心。
小小燈盞,盼得主人殷勤“挑撥”,以熊熊燃燒報答知遇之恩,這分明就是李昪的心聲,小小兒郎的鴻鵠之誌就寄托在這短短詩篇裏。
南唐立國後,李昪對文化建設高度重視,除了推行科舉,興辦教育,還重用文士參政。到了李璟時期,重文風氣更加濃鬱了。他本身的文化素質極高,除了工於詩、詞,在書法上也有頗高造詣,以他為中心,聚集了一批飽學之士和文藝人才,如馮延巳、韓熙載等才高八鬥的文學家,還有顧閎中、董羽等著名畫家。這個文人群體就是南唐的統治核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南唐宮廷的濃鬱文化氛圍。
在父親李璟的言傳身教和生活環境影響下,後主李煜會在文化藝術方麵展現出驚人天賦,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不知後世有多少人,是被李煜筆下那些素雅但深情的句子吸引,由此才愛上了古典詩詞,每每萬千心事無處寄托,便在薄薄詩卷中尋找遠自南唐的這一方心靈淨土。李煜的詞,仿佛滴落宣紙的點點濃墨,隔著千年雲煙,依然能暈染到人的心裏去。再向前探尋,卻總是將李璟那過於稀少的幾闋詞章遺漏,不能不說是一種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