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汴京秋涼,不及幽居心涼(5)(3 / 3)

李煜能直言的往事,似乎隻有對故國宮殿的懷念,而更深的不甘與屈辱,卻不能說。被押進京後,在開封明德門下,他伏在地上,用九個響頭換取了“違命侯”的封號,得以不死,亡國之君,那份屈辱怎能言、對誰言?曾經,小周曾“剗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來幽會與他,而今,曾被擁在懷的美人已被封為“鄭國夫人”,為趙光義所霸,他隻能裝作不知。

自古以來,為了保護兩樣東西,好男兒必拚死一戰——一為腳下土地,二為懷中女人。李煜二者皆失,生亦何歡!隻能在“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飲鴆止渴中混沌度日,然而那些清醒的日子,就更加難熬了。

《虞美人》詞中連綴的,原本俱是美好意象,勾勒成形,卻成了一幅沉鬱到極致的畫麵。貫穿其中的,是李煜這位亡國之君反複咀嚼痛苦後的情思。唐圭璋先生在《李後主評傳》說:“他身為國主,富貴繁華到了極點;而身經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正因為他一人經過這種極端的悲樂,遂使他在文學上的收成,也格外光榮而偉大。在歡樂的詞裏,我們看見一朵朵美麗之花;在悲哀的詞裏,我們看見一縷縷的血痕淚痕。”實是一語中的。

曆史不相信眼淚,李煜注定是個失敗的君王。

同是亡國之君,同樣是作詞比做帝王更好,南朝的陳後主陳叔寶卻有迥異的結局。

陳叔寶有一首《玉樹後庭花》,與李煜幽會小周後的《菩薩蠻》相比,所彰顯的文采風流毫不遜色。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據傳,這首詩是陳後主為歌妓出身的寵妃所作,流傳坊間。自唐朝詩人杜牧在《泊秦淮》賦詩雲“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之後,《玉樹後庭花》即被視為亡國之音。陳叔寶生活奢侈,日日與嬪妃飲酒作樂,喜譜豔詞,他被隋軍俘虜後,毫無故國之思,甚至曾作詩建議隋煬帝封禪:“日月光天德,山川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

麵對滅亡自己國家的敵人,尚能如此大張旗鼓地歌功頌德,實令人不齒,但也正因如此,陳叔寶才能得善終。李煜畢竟不是陳叔寶,一首《虞美人》竟成了他為自己提前寫就的墓誌銘。聽聞《虞美人》之歌,宋太宗派南唐舊臣前去探虛實,舊人麵前,李煜的一腔悔恨未做絲毫遮掩。

一個雖懦弱仍留有棱角的人,宋太宗終歸是容不下的。

不過,曆史總是公平的。正因為不像李煜有那麼深重的愁思,陳叔寶降隋後,再無藝術成就更高的詞作傳世。

李煜被毒死後的第149年,宋太宗的後人宋徽宗趙佶也寫了一曲《燕山亭》,他像李煜一樣,以詞為花為酒為紙錢,憑吊那“別時容易見時難”的無限江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北宋都城是在公元1127年被金人的鐵騎踏破的,宋徽宗和他的兒子欽宗趙恒都被金軍俘虜。在被押往金地途中,徽宗見杏花開得燦爛,觸景傷懷,做了此詞。冷豔的杏花居然讓天上的仙女都自愧不如,然而嬌美若斯,卻在風雨中紛紛凋零,這無異於宋徽宗自身處境的寫照。離別之痛、亡國之痛無處寄托,不忍思量,隻能夢中重回,但最近,卻連夢都沒有了。今夕懸殊,觸景傷情,與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哀愁,實是一般無二。

宋徽宗書畫、音律、填詞等無一不通,元代脫脫在其所撰的《宋史》中曾歎曰:“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李煜何嚐不是如此?

不論是宋太祖趙匡胤指揮千軍萬馬踏破金陵城時,還是嘴角掛著得意笑容享受地目睹李煜肉袒出降時,抑或宋太宗趙光義賜下一杯牽機藥時,定然都沒有想到,一百多年後,其後人的命運,竟會與李煜的人生吊詭樣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