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清霜殘雪已染白李煜的鬢角。他本值壯年,但沈腰潘鬢,朝朝暮暮消磨無事。昔日風流帝王,今朝窮愁老態,真是世事翻轉,人生無定。
從來心願與身違
——浣溪沙(轉燭飄蓬一夢歸)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如果說李煜曾對自己的人生做過總結,那麼,這首《浣溪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心曲了。天教心願與身違的無奈,是對無常生命的啼血控訴。如轉燭,似飄蓬,必是一段難以言說的身世。
“轉燭”最早見於杜甫的古詩《佳人》,中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兩句,道破世事艱辛。未曾識幹戈的李煜曾在祖父膝下承歡、和父親詩詞唱和,與大周後攜手種梅,與小周後畫堂幽會。更多時候,他盡情展示出絕代風華,即使兵戎迫近,也不肯從偏安迷夢中醒來。然而,一朝烽火起,國門破,這個經曆了半生浮華,被江南暖風濕雨哺育出的江南貴公子,就像杜甫筆下在戰爭中失去父兄的佳人,自此以後零落無依,才知人間苦難的滋味。
蓬草和蠟燭一樣,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蓬葉形似柳葉,花色潔白,一旦過了生長季就會迅速枯萎,且與根部斷開,遇風飛旋。亡國後被幽禁在汴京的李煜,根在江南,人在北地。他還不及飛蓬幸運,蓬草至少會待花開枯萎後才與根斷絕,李煜卻是壯年時就因戰爭迅速憔悴,就像一株正在花期的植物,受盡風雨摧殘,又被連根拔起,移植到另一方土壤生存。
李煜的一生,從浮華到幻滅,從歡樂到悲傷,就如風中燭光,風中飄蓬,命不由他定,由風定。
無論做“轉燭”,還是成“飄蓬”,都非李煜所願。回憶過去的種種,驚覺他人生中竟無多少如意事。感懷身世之餘,惆悵和苦悶達到極致,一句“天教心願與身違”,把所有不如意歸結為天公不作美,而這,不過是李煜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又一次逃避。
能令李煜埋怨命運不公的,幼子仲宣的早夭乃是其一。仲宣聰敏強記,三歲時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孝經》,這本是當時書生們準備科舉考試所學的典籍,他小小年紀就已熟記,足見其天資聰慧。除此以外,他熟悉全部繁縟的宮廷禮儀,和大臣相見時應對有度。
按照宮內規矩,皇子出生後應該由專門的宮人照顧,但大周後愛子心切,一直把他留在身邊,親自教導。公元961年,大周後病重,不得以隻好讓仲宣住在別處。他在佛像前玩耍時,一隻貓躥上懸掛在宮殿牆頂的琉璃燈盞,燈墜地發出巨響,仲宣受到驚嚇。幾日後,他竟就此夭折,當時隻有四歲。
大周後得知仲宣的死訊,病情加重,很快也辭世。
年輕時便遭遇喪子、喪妻之痛,這對生活一向平順的李煜來說,是無法彌補的憾事,隻能徒勞埋怨天公不作美。至於幾年以後的亡國,更是李煜不願見到的。
在登基之初,一閃念間,李煜也曾想過要當一個好皇帝。大臣張佖曾勸他要以漢文帝為榜樣,休養生息,勵精圖治。在這份奏章上,李煜批示:“朕必善初而思終,卿無今直而後佞。”然後,張佖被提拔為監察禦史。
可惜他的治國熱情一閃而逝,反而終日流連於詩詞書畫、歌舞音樂、美酒愛情。耿直的大臣紛紛勸諫,李煜最初尚能一笑而過;後來,內史舍人潘佑和戶部侍郎李平勸得多了,話說得重了,又有奸人從中挑撥,李煜竟將潘、李二人先下獄後誅殺。
大將林仁肇為挽救南唐王朝,向李煜獻策先發製人,由他帶兵偷襲北宋。為了保護李煜,他甚至道:“若擔心勢不能敵,於國不利,可在我起兵之日,將我眷屬拘捕下獄,然後再向宋朝廷上表,指控我竊兵叛亂。事成,國家或可受益;事敗,我甘願受殺身滅族之禍。”膽小怕事的李煜猶豫再三,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後來北宋使出反間計,李煜反而果斷地毒殺了林仁肇。
另有《釣磯立談》,記載著這樣一樁事:
後主天性喜學問,嚐命兩省丞郎給諫、詞掖集賢、勤政殿學士,分夕於光政殿,賜之對坐,與相劇談,至夜分乃罷。其論國事,每以富民為務,好生戒殺,本其天性,承蹙國之後,群臣又皆尋常充位之人,議論率不如旨嚐。一日歎曰:“周公、仲尼忽去人遠,吾道蕪騫,其誰與明?”乃著為《雜說》數千萬言,曰:“特垂此空文,庶幾百世之下,有以知吾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