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倦長更,披衣出戶行。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細細咂摸,這首詞中的冷清氛圍與前首詞極為相似。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時而響起的更漏聲更是讓失眠人隨時保持著清醒,李煜索性披衣下榻,走出了寢宮。
寢殿周圍遍植竹子,春日見新筍嫩綠,夏日聽竹海泛濤,可眼下秋天一到,黃綠的苦竹瑟瑟搖晃,終究抖不落秋的涼意。清冷月光照著秋竹,光影斑駁間似有一季時光流淌而過。追不回的時光,追不回的快樂,在夜風呼嘯敲打窗戶的雜亂聲響裏,儼然已成為前世記憶。
無論他多麼渴望超脫於紅塵,在現世獲得清淨與自由,眼前仍隻有淒淒寒月泛著冷光,耳邊仍隻是嘹唳風聲驚擾一秋。那黯淡月光,一如南唐黯淡的前途;那淒厲風聲,仿佛就是北宋軍隊的號角。
南唐江河日下,李煜卻全無鬥誌。他沐浴更衣,焚香禮佛,在繚繞檀香中把木魚敲打的“嗒嗒”有聲。卻也不知,當這木魚聲止歇時,會是雲開霧散、柳暗花明,還是一墜深淵。
櫻桃落處,子規正夜啼
——臨江仙(櫻桃落盡春歸去)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
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公元975年的初夏一日,李煜忽然對吟詩作詞、參禪禮佛都沒了興致,想到城樓上巡視一番,探看他的萬千子民和三千裏山河。
自從和北宋開戰以來,他一直憂心前線戰況。不久前,最得他寵信的大臣張洎上奏,稱北宋軍隊即將消耗殆盡,驅逐敵人指日可待。想到此後再不用忍受臣服北宋的屈辱,綿軟的李煜忽然也生了些壯誌雄心。但他沒想到,登樓後並未聽到南唐子民的歡呼聲,也沒感受到南唐將士在大捷將至前的高昂士氣。戰旗獵獵作響,李煜探身一望,隻見城樓下視線所及處,所有旗幟上,無非“趙”、“宋”二字。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騙他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執掌兵權的皇甫繼勳,另一個是負責內政的張洎。
皇甫繼勳是南唐名將皇甫暉的兒子。皇甫暉是李璟時代的將領,屢建軍功,後兵敗,被當時還是後周大將的趙匡胤俘虜。皇甫暉寧死不降,最後因傷重死在異鄉。就像李昪當年曾叱吒江南,其後人不過是李璟、李煜之類政治懦夫,皇甫繼勳也沒能繼承其父的錚錚傲骨,眼看宋軍來犯,他日日盼著李煜早日投降,言必稱宋軍如何強大。後來,皇甫繼勳和張洎串通,封鎖前線消息。為避免李煜詢問,他假意推說軍務繁忙,躲避不朝。
張洎隱瞞軍情的出發點不同於皇普繼勳,在南唐大臣中,張洎是強硬的抵抗派。但在李煜身邊多年,張洎深知國主懦弱的脾性,若把前線戰事不利的消息上奏,他怕會動搖李煜好不容易才堅定下來的抵抗決心。
公元974年十月,宋軍渡過長江,兵臨金陵城下。次年二月,宋軍攻克金陵外圍工事,開始圍城,國主李煜竟渾然不覺。
等他察覺時,為時已晚。金陵城已經無險可守,江山危在旦夕。城樓上的李煜欲哭無淚,放眼望去,隻見櫻桃已落,不知何時竟已暮春。
“櫻桃”二字並非首次出現在李煜詞裏。昔日他曾流連在美人“繡床斜倚嬌無那”的柔媚中,迷失在其“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的挑逗裏,“櫻桃”被用來形容女子紅潤的嘴唇,“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真是勾魂攝魄。
櫻花幾度開又落,此番詞中再現“櫻桃”,不僅“櫻桃”落盡,連帝王生活也不再有往日的豔麗色澤。李煜也終於暫別聲色之聯想,而是想起了“櫻桃”代表的更深含義。
櫻桃又叫含桃。自周代起,帝王就用櫻桃供奉宗廟。《禮記·月令》曾有記載:“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薦寢廟”。自漢惠帝以後,帝王在宗廟內供奉新果成了慣例。隋唐時的孔穎達在《禮記注疏》中解釋:古時不見在其他月份以鮮果供廟的記載,櫻桃之所以例外,是因為它於一年中最早成熟,地位便顯得不一般了。
因果實可為供奉之用,又因花朵爛漫悅目,櫻桃樹就成了皇家園林中常見的樹種,“禦苑含桃樹”、“紫禁朱櫻出上闌”等詩句均是例證。漸漸的,櫻桃與江山社稷休戚相關、榮辱與共。唐太宗曾作過一首《賦得櫻桃》:
華林滿芳景,洛陽遍陽春。
朱顏含遠日,翠色影長津。
喬柯囀嬌鳥,低枝映美人。
昔作園中實,今來席上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