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裏,李煜每每聽到大雁的鳴叫,都希望大雁能帶回從善的消息。可是,他日日盼望,又日日失望。從善便是南唐的蘇武,帶著國君的期望和囑托出使,又被對方扣留而難回故土,李煜不由得擔心:從善會不會像蘇武一樣吃盡苦頭?會不會像蘇武一樣壯年出使,歸來時已須發皆白?麵對敵人可能施予的種種酷刑,從善是否有扛下來的骨氣?
蘇武能重回漢土,歸根結底是因為漢朝的強盛,而南唐不過是北宋覬覦的一個屬國,從善不歸,實因北宋無所忌憚。但李煜偏道:“路遙歸夢難成。”不怨國貧兵弱,反怪路途遙遙,不過是徒勞的自我安慰罷了。
從善難歸,李煜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思念中更夾雜了許多酸楚。離別的愁緒像落梅,紛紛揚揚,拂弄不盡,又像春草,從江北蔓延到江南。無論他身在何處,這份家國之殤,都難以消減。
家國事,不堪細思量
——采桑子(轆轤金井梧桐晚)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
瓊窗春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遊,九曲寒波不泝流。
很多時候,過於敏感並非好事。但古來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大多有一顆敏感的心。春日萬物複蘇,山花爛漫,泉水叮咚,鶯歌燕舞,到處一派欣欣向榮,他們偏偏感慨春光易逝,美人易老;一葉知秋,處處天高氣爽瓜果飄香,有人能窺探到瓜熟蒂落的喜悅,可他們卻感歎英雄暮年,一事無成。傷春悲秋,成了古人最不能釋懷的情結之一。
然而,世事總有意外。唐代劉禹錫便是個異類,他被貶後寫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詩句,何等豁達,又何等豪邁!
李煜也曾如劉禹錫一樣,春日禁苑尋春,秋天登高望遠,偶爾為賦新詞強說愁,卻都是少年心性,不掩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輕鬆歡愉。偶見梧桐,也被其挺直的枝幹和如傘的綠蔭誘惑,醉於“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的好景中。
梧桐還是那棵梧桐,轆轤金井也是舊時顏色,但這個秋天卻格外驚心,實是因為國事家事糾纏在一起,已到了“不堪細思量”的地步。
無人知曉,自從善入宋後,李煜究竟給宋室送去了多少好處,許下了多少祈願,寫下了多少思念的篇章。以“轆轤金井”與“梧桐”體現悲秋之意的,李煜不是第一個。李白曾有“去國客行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的詩句,王昌齡也曾雲“轆轤金井秋葉黃”,李煜和前人一樣,在金井鎖梧桐的濃鬱秋意裏,倍感離別之苦。
難遣的離情是這首《采桑子》的主題,詞人巧借卷簾人這一女性形象傳情達意。不過,由於倒敘手法的運用,人物的出場被推延到了上闋結尾句。
“百尺蝦須在玉鉤”一句裏,“蝦須”指代珠簾,“玉鉤”則是玉製的簾鉤。昔日裏,南唐的城牆恰如百尺長簾,長簾把室內和室外隔成兩個空間,宮牆則把現實和虛幻分割成兩個世界——牆外狼煙四起,牆內歌舞升平。
即使長簾不卷,連綿秋雨滴落在梧桐、窗欞上的聲響,依然隔著珠簾撞擊簾內人的心扉。於是,主人公卷起珠簾,這才見軲轆、金井、梧桐交織成的蕭索秋日。將樹擬人,也是移情,寫樹之“驚秋”,其實是人之驚心。
宋人趙希鵠說,眼不見為淨。清代鄭板橋也說,難得糊塗。
但卷簾人似乎不願繼續自欺欺人,所以卷起長簾,任破落與蕭索的秋景映入視線,任風雨飄搖的警鍾在心中不停震蕩。秋雨不絕如縷,劈啪作響,仿若雷雷戰鼓。
她轉步窗邊,透過秋雨不見遠人歸來,想到自己的青春將在這獨自守候中消磨殆盡,眉頭鎖得更緊。想給所思之人寄去書信,但是興致剛起,又想到路遠難達,於是作罷。就像九曲流水不能逆流,她隻能在苦苦等待與深深絕望中孤苦終老。
本是哀婉之音,卻有悲壯之情。詞中呼號哀愁入骨,不再是小女兒情懷的呻吟感歎,也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式的做作。明朝李於麟曾評論說上闋“秋愁不絕渾如雨”,下闋“情思欲訴寄與鱗”,又說“觀其愁情欲寄處,自是一字一淚”。
卷簾人對遠人的思念,也是李煜對從善的牽掛。自金陵一別,兄弟天各一方,不能再像往日那樣宮中下棋、月下對飲,唯有偶爾傳書,聊慰相思。
入宋後,從善至少給李煜寫過兩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