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離愁亂不止,家國恨難消(1)(2 / 3)

多數人都將經曆這個過程,生命譬如一疊漸變色紙,深淺痕跡中便見清晰脈絡。然而生在深宮高牆內的李煜,常見權力傾軋卻少知世事艱辛,複雜的權勢鬥爭與乏味的宮廷生活,都沒有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影響。

有時想來,真覺李煜是個矛盾體。他生在皇家,長在宮廷,南唐皇室的權力鬥爭雖然沒有到血雨腥風的程度,但也絕非風平浪靜,可他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耳濡目染,竟然仍是心底如同白紙之人。一顆真純的赤子之心,像一道屏蔽了世俗的結界,阻隔了一些傷害,也阻斷了他的成長,以至於當他後來遭受喪子喪妻乃至失國的厄運時,樁樁件件都如滅頂之災,根本不見一個男人、一個君主當有的骨氣和魄力。

在這一點上,清人曹雪芹筆下的人物賈寶玉堪與李煜相比。他本是一塊天外頑石,在宇宙洪荒中無知無覺地無聊度日,偏一日通了靈性,從此墜入萬丈紅塵,萬劫不複。寶二爺生活在兩個世界裏,一邊是統治階級與封建思想的嚴酷牢籠,一邊是清爽純真、美好嬌柔的女兒國。除了封建倫理的羈絆,大觀園裏的鬥爭也非常激烈,為權為錢,兄弟姑嫂間也少了親情溫暖,寶玉生在其中,卻似乎渾然未受影響。一方麵固然是因為他被寵愛他的長輩保護得很好,另一方麵則是他天生被女孩子們的世界吸引,自覺遁入了那方美好又純淨的世界裏。

賈寶玉本該循規蹈矩娶嬌妻傳香火,讀詩書求功名,但是,這種種被認為“應該”的事情都在他的計劃之外。他隻顧自在活著,談談情說說愛,發一回癡發一回狂,等到世事輪回到悲情時間,大觀園裏群芳凋零,偌大的賈府再無昔日風光,他便在那人間種種痛苦裏失了靈魂,行屍走肉般消失在天地間的茫茫大雪裏。

傷害與成長常常相伴而來。完全生活在傷害之外,也就難免與成長擦肩而過。所以,當李煜年過而立,他並沒有成為似老酒醇香的成熟男人,以至年近不惑時,金陵陷落的劇變,突然就掀起了他生命樂章的高潮。

也是在那前後,李煜才算告別了童年的天真。

多情是仁厚也是殘忍

——阮郎歸(東風吹水日銜山)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籍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這首《阮郎歸》,也曾被收錄入馮延巳的《陽春集》。馮延巳是南唐宰相,文人氣息濃鬱,常抱著“娛賓遣興”的目的作詞,屢出新意,但從根本上講,並未脫離“花間詞”的範疇。因為對馮延巳這種刻板印象,初讀此詞,隻因其中“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之語,便將其歸入了思婦念遠的題材。

不過,亦有人說這是李煜所做,他借思婦懷人,表達了對入宋不歸的弟弟從善的思念,還有對南唐江河日下的擔憂。“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實是君王李煜的無奈呐喊,呼喚有人能來挽救風雨飄搖的南唐。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並不認可這種說法。

李煜給人的印象,雖怯弱卻有赤子情懷,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少作扭捏之態。在被幽禁的歲月中,他尚且讓歌姬高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毫不掩飾家國之思。在他仍然掌舵南唐時,又怎會以這樣隱晦的方式表達所想所念、所憂所慮?直到我有機會接觸到南唐詞抄本,詞下都注有“呈鄭王十二弟”,且篇末加蓋“東宮府印”,這才漸信《阮郎歸》確係李煜手筆。

“鄭王十二弟”,正是李從善。他是中宗李璟的第七子,在家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李煜口中的“七弟”、“十二弟”,都是從善。

從善入宋之事,根源在於南唐國勢的日益衰微。

早在後周時,李煜的父親李璟已取消帝號,自稱江南國主。李煜登基後也無勵精圖治的想法,反而比他的父親表現得更加謙卑,上表北宋朝廷,表示永遠臣服,希望以此打動趙匡胤,容他在江南逍遙度日。

燕雀不知鴻鵠之誌。文人李煜從一開始就不懂政治家的心思。趙匡胤誌在結束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麵,睡塌旁邊自然容不得他人酣睡。很快,北宋滅了楚國、荊南、後蜀,兵戈直指後漢。李煜不僅沒有唇亡齒寒的覺悟,反而在趙匡胤授意下,寫了一封言辭華麗的勸降信給後漢國主劉倀。劉倀的骨頭不像李煜那般綿軟,見信勃然大怒,回書更是措辭強硬,誓與李煜絕交。李煜把兩封信一並呈給趙匡胤,正中這野心家的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