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藝術家的心靈獨語,但很顯然,作者在尋找一種對話的姿態,雖然通篇沒有一個哪怕是虛設的談話對象,但他的傾訴也是渴望得到呼應的過程。能與之共鳴,這既是藝術家本人的幸福,也是閱讀者精神上的一次愉快旅程。我很意外,在今天,無論藝術還是生活都那麼無遮無攔地告訴我們一些“基本規律”和“成功捷徑”的時候,還有人能夠靜下心來,考慮一些遠離這種喧囂的問題。這些問題對許多人來說很可能是沒用的,但對一部分人來說卻是如此尖銳、複雜,直逼事物的根本。作者本人並沒有在道德上的優越和知識上的自負,總是帶疑惑追問一些看似早已不存在的問題。骨子裏的那份自信和執著卻是我們透過文字可以讀出的。這真的很難得。
趙奇是一位畫家,這本“自語”可以說是他藝術創作的碎片式感言,也可以說是他對藝術、藝術史、藝術與經典、藝術與生活的理解和記錄,更可以說是他精神深處的絮語。全書沒有分類,沒有章節,有點興之所至、“無題”而作的味道,它的統攝,是一個藝術家如何去尋找生活的本質,如何尋找藝術的純粹,如何戴著生活的、藝術的“腳鐐”跳舞。思想的閃光隨處可見。比如,書中第30頁的一段就深得我心。他說:“創作這個詞現在我很不喜歡,它包含的意思裏有作者很強的自負。那是一種沒有疑惑的狀態。”在趙奇看來,“談文學說‘寫作’就好;談繪畫說‘繪畫’就好。”不是對生活和藝術都充滿敬意甚至敬畏的人,不會有如此認真的思考。趙奇是在文學上有著很深造詣,在藝術上有過太多甘苦的實踐者,這部漫長的“散文”,看似是絮語式的自說自話,卻有著深厚的根基。這根基來自於作者本人成長的生活經曆、廣泛的文學閱讀和豐富的繪畫實踐。沒有係統的理論概括,卻隨處可以看到真知灼見。
我特別欣賞作者以一個藝術家的態度對兩個人物的思考和言說,這兩個人物,一個是楊靖宇,另一個是魯迅。趙奇本人是創作過(我還隻能用“創作”這個習慣了的詞)《靖宇不死》的畫家,是從魯迅小說裏找到過靈感,為《鑄劍》、《奔月》的人物作過繪畫的藝術家。但他對這兩位人所共知的人物所作的思考,卻已經超出繪畫的範疇。關於楊靖宇犧牲細節的追究,對楊靖宇這個名字在所產生的影響在不同曆史時期發生的變異過程的探究,讀來讓人心動。楊靖宇“有時就是一個地名,一種替代地名的符號”,趙奇關心的是符號背後可能存在的集體遺忘,是這種遺忘背後英雄主義的精神被忽略的焦慮。在趙奇眼裏,魯迅也有符號化之後被慵懶擱置的危險。作者本人曾為自己工作在以魯迅名字命名的機構而驕傲,但他現在最感擔憂的,是名號、招牌確立之後,如何能使魯迅精神得以發揚。作者在描述這些現象、表達這種憂慮的時候,並沒有出於道德優先權的義憤,他麵對現實,心態平常,把這一切都當作我們需要共同麵對的難題來探討,給人強烈的好感。
一個人首先對生活充滿熱愛,對先賢大師充滿敬畏,對藝術心懷摯誠,才有可能發出真切的聲音。趙奇並不作高頭講章,也不炫耀知識,同樣也不鄙薄同行。他把自己也帶到這樣的局限中,不過,他的確願意做一個清醒的思考者,是否抵達可以說服世人的真理彼岸,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他沒有那麼大雄心,但他對生活和藝術充滿虔誠,他的眼光獨到,態度非常苛刻。他拒絕假,害怕噪,杜絕有名無實。趙奇在書中引用過米開朗基羅談雕塑的話,大意是,任何雕塑作品如果從山坡上滾落下來,掉落的都是多餘的部分。雕塑就是一個質樸的、渾然一體的作品。讀到此處,我們就會想到著名的雨果雕像,也會聯想到在城市街頭見到的眾多浮華的雕塑。同時,這樣的比喻對我們思考藝術創作(還得說創作)的本質特征有著很強的啟示意義。
出於敬畏之心的質疑是一種自己也在困難中的追問,趙奇要寫的不是“唯我獨醒”的批判書。這在根本上暗合了現代哲學的思想精髓。他在書中也提到一些類似的哲學家、思想者的名字,可見其受到的影響。難得的是,這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能在夏夜裏手捧一本《董其昌》,即使不讀也是一種幸福,這樣的人對生活總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這樣的人,“眼睛總是濕的”,作者的題旨或許就在此吧。
總之,我認為這是一位成熟的、更是誠實的藝術家對生活、文學和藝術認真思索之後寫下的感言,它們可能還不完全成形,但其中的新鮮生動和本真的衝擊力與穿透力,足以吸引我們閱讀,如是,這本“自語”就不會是一次漫長的獨白,而是友人間無規律的對話,一種沁人心脾的幸福的交流。
6《微雨獨行》:散文的性情
李清明君贈我散文集《微雨獨行》,說句實話,繁忙的事務讓我常與其封麵相見,卻難得有閑翻讀。忽一夜,窗外微雨綿綿,心靜之中便想看看此君在說些什麼,於是打開這本淡雅的書來讀。不料卻一路讀下去,頗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