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何具備批評眼光
一個人沉醉於某項事業是幸福的,如果這項事業具有寂寞的天性,而自己又能樂在其中,他的感受就不會是更加寂寞,反而有一種獨享其中的秘密的快樂。從事文學批評的人就常常會有這樣的感受。批評帶給人的既是一種文學知識、閱讀經曆、哲學智慧的快樂,同時也是藝術感悟、對話交流的愉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這樣的體驗,即使我已經從事批評近二十年,仍然沒有把握說這樣的話。
談到批評,我首先想到兩個名字:羅蘭·巴特和蘇珊·桑塔格。很奇怪,想到他們的情景,不是他們對作家和作品的精彩闡釋,甚至也不是批評理論的精深探討,而是另外一些看上去並不屬於文學批評的東西。巴特坐在巴黎的一間屋子裏望著埃菲爾鐵塔,意識到埃菲爾鐵塔之所以是巴黎的象征和靈魂,是因為從巴黎的任何一個方位和角落都可以看到它,身處巴黎,埃菲爾鐵塔就成為視線裏揮之不去的一部分。巴特那篇著名的《脫衣舞的幻滅》更讓人讀到了一個批評家無可替代的智慧,他能夠發現脫衣舞之所以是一種藝術而非淫穢,是因為表演者的鎮定表情、舞台燈光以及音樂為脫衣舞這種行為包裝上了新的衣服,脫衣舞變成了情色期待慢慢消失的過程。他的名著《戀人絮語》既是一部對戀愛情景的全方位分析,本身又是一首優美動人的詩篇。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一個批評家眼中的世界比之常人會增添多少韻味和色彩,做一個批評家是何等幸福。
蘇珊·桑塔格是我新近正在閱讀和佩服的批評家,同樣地,我讀了她的著作,印象最深的是她關於電影、舞蹈以及疾病的精彩論斷,比如癌症病人和心髒病患者完全不同的社會承受和心理影響。比如她認為舞蹈家和運動員的區別在於,“在體育界,付出的努力是不被隱藏的;相反,表現自己的努力是競技的一個組成部分。”“刻畫運動員的緊張與壓力”是體育欣賞的一部分,而在舞蹈家那裏,這種“緊張與壓力”必須要通過盡善盡美的表演來加以隱藏,即使是最出色的舞蹈家,也會“悶悶不樂地列舉自己所犯的錯誤”,“構成舞蹈家的一部分組成要素就是這種對自身弱點進行無情批判的客觀態度”蘇珊·桑塔格:《重點所在》,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231頁。
。這種超越文學的批評既不是一種發自文化優越感的津津樂道,也不是浮光掠影的泛泛描述,正相反,極具穿透力的發現眼光和充滿細節的生動、準確描述,構成了傑出批評家最突出的智慧色彩。在這個意義上,巴特和桑塔格在我眼裏是當代世界最具魅力的批評家。
有了這樣的印象背景,回過頭來看當代中國的批評,自然會有別樣的評價。我從前一向不喜歡中國的文化批評家,或者說在文學批評與文化批評之間,我寧願信任那些看上去視野不那麼寬闊,執著於作家作品說話的人。那種在一篇短文裏想把世相描述窮盡,以為可以指點江山的文化批評,總是讓人心生疑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中國批評界是靠文化批評維持活力和存在價值的,一批曾經是文學批評家的學者,把筆鋒轉向了更大範圍的文化批評,他們可以在一篇文章裏把意識形態、市場風潮、文化時尚一一帶過。文學,那些“純”的和不“純”的,真的和裝腔作勢的,發自靈魂的和脆弱浮泛的文學作品及現象,在文化批評家那裏,都和其他文化現象一起相混雜,成為所謂文化批評的一部分。於是我們看到,從前的文學批評家變成了文化批評家,他們將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裁剪成碎片,用作文化批評裏的論據,文學這個曾經的本業已經成為某種文化描述裏的片斷旁證和附屬物。與此同時,一些從事人文研究的學者也將目光轉向文化批評,他們的文章裏也時常會有對文學現象的分析。文學批評的這種地位改變非常奇特,一方麵,在人們驚呼文學失去全民轟動效應、文學批評失語的狀態下,借助在文化批評裏的碎片式挽留,文學依然保持著在公眾視線裏的存在;另一方麵,一向在藝術裏以“老大”自居的文學迅速褪去了光環,文化批評的喧囂,讓文學成為某種生硬理論和現象描述的輕微注釋。於是我們看到,一段時期裏,作家及其作品享受到的最高榮譽,是他們被文化批評家在或者討論“人文精神”,或者張揚“後現代”時匆匆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