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幫剛剛踏入社會的小青年在瀟湘大道上逛著。他們自稱四兄弟,為首的十九歲,是個高個子,姓劉。另一個十八歲,姓鄧,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還一個也是十八歲,姓許,是個喜歡對著沙袋練習拳擊的盼望自己哪一天能成為李小龍第二的青年。再一個姓胡,十六歲多,去年初中肄業,喜歡踢足球,最崇拜馬拉多納。然而小小年紀目光就有些淫亂,喜歡瞎吹,喜歡壯著膽子摸女孩的屁股。他們的父母都隻有四十多歲,都於早些年就下了崗,在家裏瞎混,埋怨社會。他們都屬於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出生的那批人。那批人成長於六十年代,上小學時趕上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初中時學校裏天天宣傳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上午讀書下午不讀書的二輔製替代了全日製教學。學工、學農、學軍也大大咧咧地走進課堂並把他們毫無道理地帶進了工廠、田野或軍營裏,讓他們跟農民伯伯學插秧,跟工人叔叔學看機器,跟解放軍叔叔學臥倒和匍匐前進。學校的宣傳欄,教室的黑板報全力以赴地配合著那個時代鼓噪的聲音,那個聲音很理直氣壯,那聲音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那聲音在那個年代很振奮他們,很能鼓動青少年的他們敞開胸襟玩,因為他們寧可做社會主義的草也不願意做資本主義的苗而遭到批判。他們覺得做草好,因為草是社會主義的草啊。於是他們鄙視讀書,也就沒讀多少書。後來下鄉當知青,後來等著招工進工廠當工人,再後來報應就來了。
報應來得很快,報應可不管你是社會主義的草而應該多施肥多加關照,報應是從不講客氣的。不過二三十年時間,報應就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壓得這批當年不愛讀書的學生喘不過氣來,把他們壓在社會的最低層喘息,下了崗,睜著眼睛抱怨生活且成了怨婦一樣地罵著社會。在這個需要知識的時代裏,他們擁有的那點知識太貧乏了,好像叫化子身上的衣服,沒人要。他們後悔不已地教育自己的孩子說:你要好好讀書,莫像你伢老子,還隻四十幾歲就成了個廢人。他們罵自己的孩子:蠢豬,你不把書讀好,真要長大了去擦皮鞋撿破爛呀?他們狂怒了,狠狠地揍著自己的孩子,從頭打到尾,邊罵道:老子就是沒好好讀書才落得這樣的下場。你未必還準備步你伢老子的後路?!一頓臭打過後,氣消了,接著就去別人家或麻將館打麻將或喚來朋友打麻將,用打麻將來麻痹自己。他們打得很小,就打一點小菜錢或煙錢,借以打發對於他們來說一天裏漫長的時間。他們一邊打牌,一邊罵罵咧咧,要不就坐在家裏瞪大眼睛張開口看電視。他們感到自己被社會淘汰了。他們卻要自己的孩子坐在家裏讀書做作業。他們的孩子覺得這太虧了,你玩麻將、撲克,或坐在客廳裏看一個個電視連續劇,他們卻得正襟危坐地讀書,他們覺得這不公平。於是他們丟下課本走過來看麻將,或探出頭看電視或用耳朵聽電視,而他們的父母於打牌或看電視劇中也懶得管兒子或女兒的學習了。事實上他們也管不了。他們於文化大革命中讀的那點書早還給老師了,他們貧乏的腦袋根本看不懂今天初中課本上的內容。數學、物理、化學和英語在他們眼裏都成了漿糊。他們隻能說:你自己讀,不要指望你老子指導你,不懂回學校問你們老師或同學去。老子沒有好好讀書,老子不懂。他們說得極為理直氣壯,這讓他們的孩子覺得既好笑又無可奈何。
劉伢子、鄧伢子、許伢子和胡伢子就是這樣的父母的孩子。他們年齡小,並不覺得父母們混得不好,相反,他們覺得父母們挺快活的,人民政府也挺好的,給他們下崗費,原單位還替他們交養老保險。他們沒有星期天,因為天天是星期天。他們可以在家裏整天打牌整天玩或整天睡覺。一大早,電視機就打開了,他們就躺在床上或沙發上看電視。惟一的不足隻是夥食差一點而已。他們受了父母的影響,不願意坐在教室裏聽課,去學校上課書包裏帶著撲克牌或卡通書,因為玩撲克牌或看卡通書比讀書做作業更有趣。然而,玩了一段時間,成績下來了,一個學期或一年下來,當認識到不讀書的後果有多麼糟糕而想再追上去時,卻聽不懂數學啊物理啊化學啊和英語之類的課了。他們弄不懂老師在課堂上講些什麼,於是索性不讀書了,丟下父母和老師們的管束,整天在街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