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兩隻蝴蝶

有人形容胡泊萬的剃頭手藝,說泊萬師傅剃起頭來隻看見兩隻手在你頭上飛,飛飛飛,邋遢的毛發就平平順順的了。他們叫他剃刀蝴,那個胡不是姓胡的胡,是蝴蝶的蝴。後來胡泊萬也真把那招牌改了,好好的“胡師傅剃頭鋪”,生生給改為“蝴師傅剃頭鋪”。鄉鄰們都很喜歡,胡泊萬自己也很喜歡,萬小坎開始不喜歡,總覺得那個“蝴”字女裏女氣的。剃頭手藝是頂上功夫,人上人的手藝喲,“蝴”字少了陽剛之氣。

“怎麼弄這麼個‘蝴’字?”萬小坎不敢問師傅,他站在街口上臉朝著天說。

“說說道理。說說道理。”他翻著白眼噘了張嘴說。

有人說:“你看胡師傅那雙手”

萬小坎側了頭,凝神看了好會兒,朝人頭。

“再看再看。”

萬小坎這才看出名堂,他們說的就是那雙手,那隻捏剃刀的手和另隻沒握剃刀的手,做起活時在客人頭上晃動,就像兩隻翻飛的蝴蝶。

原來“蝴”字是這麼來的。

“蝴”字說的是師傅的手藝喲。可萬小坎依然覺得那字別扭,他就那麼個固執的娃兒。人家沒管顧他的固執,依然那麼叫著。久而久之萬小坎也隻能習慣了那字,再說他們也不常坐在鋪子裏等生意,隻是趕場天人多時待在鋪子裏,平常時候多是走村串戶,水上漂行,山裏疾走。人們口口聲聲胡師傅那麼叫著,胡師傅長胡師傅短的。聽不出叫的是胡還是蝴。管他呢,萬小坎想,我聽著是在叫胡就是了。

是臘月裏了,鄉間人都盼了能把頭剃個光鮮,師徒兩個這些個日子都在村子間轉悠。他們這回去的是苦草壩。

響器緊握在萬小坎的手裏,他巧妙地甩敲著,弄出了那種特殊的清脆響聲。那叫“喚頭”,剃頭匠從不吆喝,他們用這種響器弄了聲音昭示著自己出現在這個地方。萬小坎看著那些細碎的聲音組合了排著隊伍亮閃閃地躍上樹梢躍上屋脊,夾雜在霧嵐炊煙裏往處奔跳。然後,狗柔柔地叫,雞緩緩地飛,人們擠出窄門,往聲音的來處顛顛小跑。

村人都喜歡看到萬小坎師徒兩人的剃頭挑子出現。

副剃頭挑子攪得村子像過年節村民圍住了剃頭挑子。師徒人把挑子擱下來就成了攤子,老少們圍的便是剃頭攤子了。他們摸著自己蓬亂的頭發,希望那兩隻“蝴蝶”快在他們的頭上那麼飛。

他們叫“胡師傅,胡師傅”

“好喔好喔。”胡泊萬應著,“你們有個長幼之分吧,先長後幼。”

年長的那個理所當然先上,他怡神閉目坐到了凳子上,這時老者感覺胡泊萬的那兩隻手不像蝴蝶了,像兩塊溫熱的帕子,在腦殼上輕輕撫弄 了,不多時,那些毛發就收拾妥帖。

“喲喲!”有人不由得喲了起來。

老者不睜眼,他朝了聲音說:“你喲啥子嘛?”

人家不說話,可老者依然叨叨。話是跟胡泊萬說的。

“你幫我再弄下後腦爪爪”他說的是後腦勺,其實那沒什麼,他就是想胡師傅的手多在他腦殼上逗留會兒。

然後是刮臉。

老者說:“你莫刮了我眼眨毛,人沒了眼眨毛要見著鬼的喲。”他說的是睫毛,他當然知道胡師傅不會傷著他睫毛,他隻是想那麼說說。

很快,老者在人前站了起來。“爽死了爽死了。”他說。

“哈哈,你老人家當然爽,你都年輕了歲,看上去就像個新郎官,你能不爽?”有人說。

老者說:“真的呀?真的呀?”

他真就湊近那片小鏡子。剃頭挑子上都有麵鏡子,有些子年代了,鏡子迸裂了,滿是垢斑。老者那麼看著,鏡裏隻是個模糊影看不清楚,又把鏡子拿了仰起腦殼左看右看。

“你個先人喲,這是王東久不?”老者臉上笑笑著。

“不是王東久,那是誰家龜兒子呀。”有人說。

“胡泊萬,你個挨千刀的,你還我那些年歲來!”那個叫王東久的老者嘻嘻地笑著,像個頑童。

他們笑著鬧著,副剃頭挑子攪得村子像過年節。

萬小坎有點小心思萬小坎不光做下手。初來時他當然做著些瑣碎的活,比如燒水,比如 蕩刀①,比如遞梳遞剪但胡泊萬是個開明的人,他不想讓自己的徒弟隻做那些“瑣碎”事兒,他想有個人早日能替代他。所以他挑人很嚴,般他不收徒弟。那些年,不斷地有人勸他收個徒弟,也有個伴兒,重要的是能有個幫手。他說,好吧,跟我走遭吧。然後就有個娃兒跟他走,走著走著,胡泊萬就跟他說你回吧,原來路上他考驗人哩。

隻有萬小坎直跟他走到底。胡泊萬跟萬小坎說:“你留下吧。”

萬小坎的娘覺得兒子很幸運,說:“小坎呀你跪下給師傅磕頭!”

萬小坎磕得很真誠,把額頭磕得紅了腫了。胡泊萬平平淡淡,說:

“沒必要沒必要的嘛,你就是學成了也就剃頭匠。”

胡泊萬就是那麼想的,剃頭師傅地位低,屬教流的下流。民間諺謠說:流流龜,流戲子流吹,流抬轎流扛,修摸吹灰。說的是妓女,龜是妓院裏的龜奴,流唱戲的流吹鼓手,流流是肩上苦力是轎夫是挑夫,流是修腳的,摸頭其實說的是剃頭,最下流的就是人吸大煙時給人吹紙撚兒點煙的那叫吹灰。胡泊萬要不是家中貧寒,他當年也不會去學剃頭。現在萬小坎也跟他樣,萬小坎的娘說家裏個娃兒喲,總不能看著凍死餓死,學剃頭總歸有個活路。

說起溫飽,萬小坎更看重的是溫,沒吃的山裏娃總能想辦法弄些東西到嘴裏,春裏秋裏山裏綠意蔥蘢,那些濃綠中,不愁沒吃食填肚子。冬天呢,就是大雪封山,娃兒們也能抓著兔子田鼠山雞竹雀什麼的但天寒地凍的衣單被薄,萬小坎受不了。他想,要總有團火在身邊就好。有兩種營生在鄉間直離不開火,是打鐵,是剃頭。萬小坎想去打鐵,但他胳膊細人瘦,鐵匠師傅不會要,那就退而求其次吧。再說了,打鐵是離不開火,可夏天呢?打鐵夏天也得跟火親熱,那不是把自己放火爐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