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記
一些人在漂浮,在氣息裏鼓噪。像幾張剪掉一半的皮影子,隱隱綽綽虛化的,閃動在眼睛的睜眨裏。他們來了,把冰涼的手擱在我的額頭上,他們走了,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我又似乎聽見他們說了些什麼,啪嗒一聲,隻是我膝旁的曲譜從竹榻落到地上。
春暖,花並未開全。
[紅世]
我在延令河邊畫了三十年的孔雀。
用來剔紙的銀甲,帶在左手尾指上,長年累月已經粘在一起,分不清何時套上,為何不取下,為何又長到了一起,似乎我從出生時便帶出了這枚銀甲,像離亂的延令河,河水的駁光……
我隨著灰一起浮沉,甚至比它還要渺小,但為何總是受人掛念,那樣的恩澤與戀寵,掠盡了延令河畔萬千名伶的顏色。我不過是一個獨畫孔雀的男子,在帷幕後遮去一半臉龐,幽幽地朝外看,但那樣的隱密裏,還有人為我喝采,把芙蓉紮成花球,一朵一朵的往上壘,窗下的牆於是有了個別致的名字,花角。
花的角落,一些東西可以靜靜悄悄的腐壞,隱諱的情愫也埋沒在其中。他們說如果花朵能壘到窗口,斯媚先生就會來看一眼。可我住的那樣高,仿佛天閣,即使用花做成階梯,誰又能攀得上來?腐壞的芯子隻是爛水,再香的花朵也逃不過……
我隻是乏了,才向窗外望一眼。
延令河上的紅船渡去很遠很遠,七娘的箏卻不時飄送入耳,有時近的仿佛就在眼前,像隻夜啼的鶯鸝,翅膀也沾了磷火,劃出一條條淒婉如琴的光線。
她唱:紫金華陽,一夕去一夕回,白發。
若再見,天上。
兩年前她來求畫時,我說隻要你從今往後隻唱這一首曲子,我便為你畫隻舉世無雙血紅色的孔雀,血紅色,多少條人命。即使光陰如霜如刀,紅顏摧殞,她的恩客還是不會斷,會擲千金換來一睹這幅孔雀。
七娘不是個貪心的人,她說這幅孔雀隻是用來掛著,她不會把血海深仇拿出來給人觀賞。倘若往後一貧如洗,上不了紅船,便每晚坐在紅角裏為我唱一遍曲。
如今還不到那一步。她照舊是紅船裏百媚千嬌的琴娘,血孔雀藏在別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與斯媚先生會有什麼瓜葛。斯媚先生不可遇也不可求,有時連我都有一種錯覺,好像我是假的,不會呼吸。
隻有小龍會替我挑選那些人,來證明我的存在。他總是嚇唬他們來驗證那些人尋仇的膽量,如同七娘那一次,小龍忽的用手指摳入眼睛,淌下一行血淚,又把濕漉漉的眼球塞在七娘手裏,他說:你替我捏好了,千萬別捏破了,一柱香後我來取。
七娘便戰栗的留在原地,驚恐卻又執拗,她沒有扔下手中的眼球,惶惶逃走,而是留在破損的佛堂裏,半捏著小龍的眼球一絲也沒有鬆開。一柱香後,圓球上淌著的汁液早收幹了,小龍眨著雙眼回到她麵前,漫麵詭笑。
七娘這才詫異的鬆開手,掌心裏何曾有過眼球,隻是顆剝了紫皮的葡萄。
小龍一揮手說:行了,我知道你有多想報仇,我會帶你去見先生的。
七娘繃直的腰這才無力的一鬆,小龍則捏起那個葡萄往嘴裏塞去,喃喃說:美人捏過的就是甜。
然後,我見到了七娘。
她一開口,我便說:你就是紅船上的那個琴娘吧?
她愣怔著。
我說:聽你的嗓子已逾半年,隻是曲兒太差,詞也差,半年裏唯獨一首紫金華陽是好的。
她點點頭:那是我的拙作,因為太悲切,紅船上不能多唱。
我正從榻上起來,隨手挑過一束青紗綁起頭發。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南珠串成的簾子,南珠帶著海底的水光,在黃昏的微色裏上下流淌。
這是人世中聞名遐邇的兩幢白樓之一,都出自蓬萊仙匠朝何盟之手。一幢是天藤山上玄澹宮裏的蜃樓,一幢則是延令河畔滄海遺珠似的空穴。空穴,單單從兩個字音來看,絕不像是幢參天的塔樓,牆麵上看不出一絲縫隙,逾往上才有窗。
朝何盟所建的房子,自己幾乎都沒有住過,他隻是把它們造好,然後離開,像隻不斷築殼的螺,扔下舊的給蟹拾去。
我沒有去過天藤山,對那裏的所知同世人一樣,以為玄澹宮裏都是神仙,因此我不知道蜃樓會否與空穴建的一模一樣,在風起的日子,整幢樓裏彌漫著嗚咽聲。
七娘來的那天,空穴中一片死寂,因為那是個風平浪靜的日子,初夏傍晚的光把藤蔓的陰影投在臉、手上,還有我青色的長袍。我從倒掛在天頂的數十支蒙筆裏選了一支香狸尾,我說:開始吧。
但七娘卻哽咽了,以手捂麵。“我不知道仇人的模樣,黑夜裏,他們都蒙著麵,躍上客船來舉刀便砍,我甚至連他們有幾個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