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雙忽地嬌軀一顫,失聲叫道:“原來是你,你為何竟也在這船上?”嬌聲未歇,隻見黑暗中緩緩現出兩個男子的身型。當首的一個身材頎長,著一件青色長袍,右手握著一柄玉簫,左手卻提著一大葫蘆狀的酒壺,一張略顯蒼白的俊顏映著月色,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三姝,背後那根竹棒也露出一端,綠得有些發亮。其後的一個卻是一個少年僧人,著一件樸素的粗布灰色僧衣,一臉恭謙崇敬地立著,不敢稍有僭越,更不敢抬首注視目前三位美絕人寰的少女。
喬倩兮一雙妙目略略地在二人身上打了一個轉,回首望著李雙雙奇道:“雙雙姊,你怎地認識他們?”
李雙雙沒好氣地朝二人處瞪了一眼,嗔道:“這便是那甚麼丐幫幫主了,我卻不知他為何在這船上,可能有些令人嫌惡的人總是當真那麼陰魂不散吧。”
那當首的青袍男子正是那日在金山寺中的青袍客,那小和尚自然便是渡難和尚了。當日二人下得金山寺,其間青袍客會了幾個故友,又千裏迢迢去杭州的酒坊取了些許佳釀回來,卻是剛巧在晚間抵達江寧城,適時趕上了這一班前去舒城的官船。二人入的是中層的艙鋪,上船時火光甚暗,故而李氏姊妹未能瞧得親切,以為是一般商販,誰料想這青袍客竟是有意待到夜半,三姝愁悶上船首散心之時,按蕭相迎。
喬倩兮微微一愕,卻沒想到能在此間見到此人。喬府平日家教甚嚴,因此雖然她豔名遠播四方,但平生從未能夠如現下這般與陌生青年男子深夜相對,故而念及於此,白玉般的俏顏上忽地湧上一片淡淡的紅暈,作了一揖道:“喬倩兮見過先生,當日幸得先生出言指點,還未及言謝,倩兮心中甚是惶恐,還望先生切勿嗔怪。”
青袍客哈哈一笑,望向喬倩兮的眼中忽地莫名地閃現出一分憐愛神色,舉起手中玉簫輕搖了兩下,道:“喬小姐客氣了,深夜打擾三位姑娘賞月的雅興卻是我的不是,區區數言之德何足掛齒,休得再提。此處風寒甚重,若不蒙棄,在下已備了美酒驅寒,煩請三位姑娘微移蓮步。”
李雙雙一聽斥道:“三更半夜偷窺女兒家之私已是不該,竟還邀人飲酒,你這登徒浪子,究竟意欲何為?”
青袍客好整以暇地將玉簫插回腰帶上,伸手輕輕一旋,便即擰開了那葫蘆酒壺的蓋子,霎時間,一陣濃濃的槐花香帶著淡淡的酒味傳來,讓聞著的人頓時精神一振。他似乎還嫌這香氣散得很不夠一般,右掌又衝著壺口輕輕扇了一扇,頓時,空氣中的酒香更濃了許多,仿佛讓人隻聞上一兩口便要醉倒在這地方一樣。
眼見得三姝的秀眸中隱隱然都出現了一層水漾的霧氣,那青袍客調笑道:“芷柔妹子,你瞧這酒香如何,還入得味麼?我隻是請三位姑娘喝一碗驅寒酒罷了,焉能安甚麼歹心。這酒中花香如此之重,一般是醉不了人的。這一點你也不曉麼?”
李雙雙麵上一紅,啐了一口道:“誰是你的芷柔妹子,沒來由地瞎套近乎。你這分明是強詞奪理,一杯醉不了,那麼十杯八杯呢?我如今已更名李雙雙,芷婉也改了名為師師,你莫要再喚錯了。”說罷伸手朝李師師一指。
李師師本安安靜靜地立在喬倩兮身後默不作聲,便是在青袍客出現時俏目亮了一亮,待見到他目光盡放在小姐與姊姊身上,心下不禁有些黯然。如今見到姊姊指向自己,隻得衝著青袍客淺淺一笑,微微見禮。
而青袍客此時卻愣在當場,道:“李師師竟是你?”
李師師一呆,頷首道:“這便是婉兒原本的名字,公子覺得有甚麼不妥之處?”
青袍客幹咳一聲道:“不敢,隻是我有一故友也喚作李師師,故而驚奇。”三姝聽得在理,便不再深究。
喬倩兮心中暗忖隻是一杯水酒,何況今日已然如此,自己尚有夢中之事還須請教於此人,且觀其麵像,清秀俊朗,略有些似曾相識之感,倒不似歹惡之人,那和尚更是出家之人,也是麵目英挺,眉目間正氣凜然,如此這般,卻也無妨,便行了一禮道:“如此香氣,當真天下少有,倩兮雖從未飲酒,今日倒想一試,如此便叨嘮先生了,煩請先生引路。”
她這幾日愁絲鬱結,早想痛飲幾樽,無奈身邊無酒,且從未飲過,不知其味。今日聞到這帶濃烈槐花香氣的酒,教她如何不見獵心喜。她自少就喜愛槐花香氣,因此身邊的香囊香薰便多數選用槐花,她甚而用槐花親自混得一種奇異的麝香出來,聞之讓人心曠神怡。而如今得見槐花香的美酒,當真令她大開眼界。
青袍客笑道:“那三位隨我來。”轉身引在當首,那渡難也雙手合十,彎腰行了一禮,緊跟在身後,其後隨著喬倩兮與李師師二人。李雙雙輕哼了一聲,表示這隻是喬倩兮的意思,與她無關,但見四人去得遠了,留她獨自在船頭甚是害怕,便氣惱地一跺腳,也隨了上去。
五人行到靠近艙門的地方停了下來,青袍客早在此備好了桌椅,隻待點上蠟燭便依次坐下,僅餘渡難一個不飲酒的和尚立在青袍客的一邊侍著。青袍客提著酒壺,將各人麵前的酒樽一一滿上,一時間,槐花酒香飄逸四處,眾人精神都為之一振。他也不客氣,端起麵前那碗道:“那在下便先幹為敬。”說罷一個仰首,一樽酒盡皆入腹,飲畢口中還嘖嘖做聲,仿佛說不出的暢懷。
李氏姊妹麵麵相覷,她們自少哪裏飲得過酒,便是連酒味也未曾聞沾過,現下一杯酒滿滿地立在麵前,二人卻不知如何是好了。喬倩兮也是同她們一般,但這酒中天然的槐花香氣卻不自覺地吸引著她,便舉起酒樽,忽地秀眸接觸到青袍客略帶笑意的憐愛目光以及李氏姊妹好奇眼神,不禁大羞紅臉,抬起左臂,將整個俏臉埋在袖後,櫻唇微抿淺淺地度了一口酒含在口中,緩緩地順了下去,立時,一陣清涼的氣息從喉中湧了上來,本來入口微有些甜辣的味道忽地消散不見,竟轉化成一絲絲馨香留在口中,其間略帶隱隱的苦味,卻是綿綿長長,意猶未盡,且似斷非斷,少頃,垂下袖來,竟感到臉頰微有涼意,卻是不知不覺落了淚下來也不自知。
青袍客一直凝神注視著她,見得她一副癡癡的神色,便問道:“如何?”
喬倩兮始才回過神來,羞道:“倩兮從未飲過酒,倒讓先生笑話了。先生的酒有一股奇特的槐花香氣,確是令人回味無窮,倩兮自少便喜愛此味,一聞即忘我,卻是失態了。”
青袍客道:“這酒喚作寄憂穀,原是寄托思念與憂愁之酒,入口甚甜微酸,久之甘去苦現,便是那一分澀味最是醉人,澀味盡去之後,能留得滿口的馨香。你們也無妨一試,此酒不傷人。”後一句卻是對著李雙雙姊妹。雙姝猶豫片刻,眼見得喬倩兮已品了半樽,似乎意猶未盡,心中也略有些蠢蠢欲動,便即各自端起酒樽,也都飲了一小口,刹那間,二人臉上同時顯出兩片紅雲。
李雙雙搖搖滿是紅暈的小臉笑道:“雖有些暈,但這酒力道不勁,給女兒家飲倒也不壞,便是名字古怪了些,有些像地名。”
青袍客笑道:“你說它是地名也成,這酒叫寄憂穀,在下所居之處也可喚作寄憂穀,卻是一個隔絕塵世之所,便與那絕情穀一樣,故在下也有個名號叫寄憂穀主。”
李雙雙奇道:“還真有寄憂穀這個地兒?你莫不是學那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來胡謅一氣吧?絕情穀又是甚麼東西,也是酒麼?你不是丐幫幫主麼,瞧,你那綠竹棒還在背上哩。”說罷嘻嘻而笑。
青袍客微有些尷尬,道:“甚麼丐幫幫主甚麼絕情穀,全是我說著玩兒,做不得準的。不過,我這酒卻是喚作寄憂穀,我自稱一句寄憂穀主,倒也不枉吧。”
一旁飲完酒便一直默不作聲,細細品味的李師師見狀笑道:“不枉,不枉,穀主大人。您這酒確是奇品,入口酸甜,回味苦澀,齒間留香,卻是正如人思念之憂愁苦楚一般酸甜苦辣盡入其中。”她原本矜持靦腆,如今幾口酒入腹,性子竟突然放開了許多,便是此前一直目不斜視的渡難也不禁多瞧了她兩眼,微覺新奇。
喬倩兮聽得微微頷首,她心中也有這番感受,卻是未曾說出,倒讓李師師言了個十足,想必先前自己失態落淚,便是受這寄憂所感,忽地憶起夢中之事,遂插口問道:“先生那日在金山寺曾為倩兮解夢,止得一幅畫,不知第二幅何解。那燃燒的江景尚在何處?”
見在座諸人杯中都見了底,渡難便拿起酒壺,依次為各人滿上,他雖未親自飲酒,但這斟酒和尚的名頭倒也夠驚世駭俗。三姝心中雖微覺讓一個出家人斟酒實有不妥,但那自稱寄憂穀主之人既然毫不在意,三人倒也不好提及,隻得在渡難酒壺伸到麵前時側過臉去,權作眼不見為淨。
那寄憂穀主又盡了一樽,聽得喬倩兮之言,唇角輕揚,道:“相由心生,所謂前相盡而後相繼,這道理便是須得將前一相解開,則後一相自現。如今,你前一相尚在霧中,我又如何為你解第二相?”
李雙雙嗤笑道:“盡是牛皮,吹破便胡說一氣想來圓謊,甚麼前相後相胡說八道,虧得還自稱甚麼堂堂穀主,行事卻是如江湖騙子一般。”她一口酒還在口中,說話含混不清,雖口中譏諷,但確是愛極了這酒味,停不住口。李師師舉起樽來,飲了一小口,也覺得聽得仿佛是雲裏霧中,落得滿腹狐疑,隻有那寄憂穀主仍是滿麵堆笑,好似方才隻說了些微不足道之言而已,目光卻深深注在喬倩兮的那張美得令人心醉的清麗容顏上,眼中射出一絲複雜難言的曖昧。
喬倩兮聽得秀眉微蹙。她心知這寄憂穀主青袍客是在跟自己耍花槍,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一番話教她尋不著任何破綻,正要追問他如何知曉自己有夢中之約甚至約見的地點,猛一抬首,竟恰好對上那青袍客深注的目光,帶著三分憐愛與三分溫柔,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愫蘊在其中,登時心如鹿撞,慌忙垂下眼瞼,心中道:“這人用這種眼光看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