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綿綿密密地流到古揚州地界,在南徐卻分成了好幾股蜿蜒。
此處本是揚子江的入海之所,卻因日積月累,江水改道,在下遊漸漸衝出一片淺灘。澶淵盟約之時,這裏還尚能看到一片汪洋。如今,就是連道君皇帝親政,算來也有了一些年歲,極目的滄海卻已變成一眼也眺不盡的良田。故此,在這鐵甕城中,年歲長一點的人在閑時便總要感歎這在有生年就能有幸一睹的滄海桑田。這放眼整個大宋,甚而是有史書記載的年代,也都是不多見的。原本的鎮海軍,一晃眼變成了如今的鎮江府,想來也確然是有些不可思議。正如這滔滔的江水在丹徒金山的腳下綿延著,倒竟好似一年比一年都少一般。隻有那山上的兩座慈壽寶塔,日複一日,對著江上的明月,悠揚著不絕的鍾聲,仿佛才是那唯一亙古不變的物件。隻是近些年,風雨有些多了,打得這兩座木板沙石製的東西漸漸透出不穩的跡象來,讓遇著的人往往平白地多了幾分擔憂。
這一日,江上又多了點風浪,近江的人家都紛紛早早地將窗戶合上,都知道是變天的前兆,倒也並不著慌。本來一早就看出天色有些不對,因而大部分漁舟都拴在自家的檔口上。現下又起了風,於是偌大的一條揚子江,已是一派的空空蕩蕩。
那金山門前的兩個小沙彌互相望了望,均心道這今日怕是沒甚麼人再來續香火緣了,雖說午時剛過不久就閉了山門著實有些不妥,但承這天色的福,方丈倒也不能怪罪甚麼。於是兩人將山門前那幾節台階的灰又掃了幾下,眼瞅著差不多幹淨了,便互相使了個眼色,轉身進了門,正要合上。
忽地江上一陣歌聲響起,混合著風聲雖是斷斷續續但也有幾分悠揚。二僧同時呆了一呆,一齊朝江中望去。卻見江上不知何時冒出來一葉小舟,隻容得一人立在舟中,連躺一人的餘長都不足,端的是小巧玲瓏,在江上越來越烈的風浪中竟平穩自如。那掌舟之人一身青袍,頭戴竹革雨笠,雖瞧不清麵目,身型看上去倒是清峻得很。長竿半駐之間,腰帶袍角被江風鼓得戰栗飄搖,卻將那人身上隱著的兩分風流與三分瀟灑盡皆透了出來。
就在這二僧呆滯的半晌間,那船一下竟拔近了十餘丈的水距。歌聲再度傳來,這回倒是清楚了些,但聽得這人唱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歌聲悠揚婉轉,卻是不合時下任何一曲詞牌,而且也是二僧以前從未聽聞過的。凝神再細細聽來,竟發覺這歌聲中真隱隱含著些許悲痛之意,又好似故意不想讓人聽出來一般,被極力地壓抑著。
那年歲看上去長一點的沙彌眼珠轉了兩轉,回頭對另一個道:“快回殿裏稟告師祖,就說是太師祖到了。”那年輕的沙彌登時愣住,心道聽這人歌聲中的聲線並不如何粗老,較之自己可能應該也長不了幾歲,怎會是太師祖。
那年長沙彌說了兩聲,發覺沒人回應,卻見師弟呆愣在原地,心中不喜,嗔道:“你愣在此處作甚,還不快去?”說完也自不看他,抬手將合了一半的門又開了下來,便朝江邊走去。
那年輕沙彌隻得應一聲,暗忖也許是由於風聲的緣故,聲音會有些不對,便收回心神不再多想,轉身就往山中跑去。
那青袍客歌罷一曲,眼見得山腳處冒出一襲灰袍僧衣,心知有人來迎,不禁長笑道:“漢文,經年不見,卻還是你來迎我。”口中說著,手底也自不慢,更加了兩分力道。
那小舟恁地輕巧,霎時就如一梭飛魚一般朝山下疾馳而來。
年長沙彌雙手合十,低眉順目地朝青袍客方向行了一禮,朗聲道:“阿彌陀佛,慧遠禪師座下弟子渡難拜見太師祖。”他心知青袍客耳力奇佳,更兼風力相送,故無須大聲呼喝,便隻是輕輕道出。
果然,那青袍客聽得渡難二字,眉頭一皺,似在思索,卻又沒再多言。小舟漸漸靠岸,渡難慌忙趕來,伸手正想拉過船上的長繩,助青袍客穩住船身。卻見那青袍客足尖輕點船腹,便如一片落葉般飄然落在岸上,抬手取下頭上的竹雨笠,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年輕麵龐來,道:“你不是漢文?”
渡難急忙收回手,抬頭瞧了一眼,卻見青袍客用一種探究的眼神打量著自己,不禁惶恐,又低下頭,重新雙手合十,道:“弟子渡難,奉方丈師祖之命在此恭迎太師祖。”話未畢,不知如何竟眼圈發紅,到後幾個字時,已隱隱有嗚咽之聲。
青袍客心下奇異,卻也不得要領,隻得伸手輕拍了一下渡難的肩膀,笑道:“罷了,是我糊塗,四十年不見,漢文怎還會是跟你一般的少年人。你既是他的徒孫,現下便帶我去見他吧。”又搖搖頭失笑兩聲,低聲自歎道:“彈指一揮,又是四十載,連漢文這小子如今竟也成了金山寺的方丈師祖,雖說是世事難料,但實在也是有趣得緊。”
他隻顧感歎,卻不知方才那簡單的一個撫肩動作,看在渡難眼中,卻是立時在心裏掀起一陣滔天巨浪。這小沙彌終於禁不住眼眶一熱,兩行淚瞬時掛了下來,心中狂喝道,是他,是他,確然是他。還是昔日那一般的提拔身型,刀削般的英挺麵目,那方才在自己肩上駐留了一小會的寬闊大掌拍在身上的感覺,跟當年在屍堆中扶起自己時的那一隻一模一樣。這恩人,過去這麼多歲月,連自己都從一個毛頭小子長成了高大健碩的青年僧人,卻無法在他麵龐上留下一絲能夠看得見的痕跡。
青袍客立時發現了渡難的異狀,他雖是人精一個,現下卻鬧不懂為何這小沙彌看見自己竟哭了出來,難道是自己剛才那一下拍得重了,這實在也不大可能,
隻得柔聲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為何哭了?”同時心下暗罵,多大一個人,卻對著自己一個外人淌黃水,不知羞也不羞。
那渡難和尚再難忍住胸中的激動,雙膝一屈,便朝那青袍人跪下,叫道:“恩公,天可憐見,卻叫候福今日終於又遇見您。”
這一跪,倒是真把青袍客跪蒙了。雖說他活了這許多年,見過的事早已數之不清,就算是現下最詭奇的事情,看在他眼裏,也不會令他眉毛跳動一回。但如同這小沙彌一般見到生人就淚流滿麵接著納頭便拜,高呼恩公的人,卻是平生僅見。好在他總算見多識廣,隻愣了一刹,就立刻回過神來,身子前探,右臂一伸就穩住了渡難的身形,沒讓他真個拜下去,道:“你認錯人了,我實在不識得你。”
“恩公,我是福小子啊,你怎會不記得了”渡難的兩眼早已通紅,抬袖拂去眼角餘淚,頓了頓又歎道:“不過也是,都已經過了十五年了,福小子成了渡難和尚,麵目改了這許多,恩公自然是不識得了。但福小子卻永遠記得恩公救命複仇的大恩。”
青袍人更是奇怪,問道:“甚麼救命複仇的大恩?”他本來就不大喜歡記事,更加上這許多年,大小事務不斷,腦筋早已費盡,現下隻得秉承做一件忘一件的原則。且不用說是十五年前的事,即便是幾日前剛做完的,便在這一轉身的工夫也盡皆被他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渡難道:“十五年前,杭州候家。”
青袍客一怔。十五年前,臨安府首富候家被府尹串通天目山賊滅了滿門,恰巧自己有事經過,卻也來不及救盡候家一門三十六口,隻救得一名五歲左右的孩童,還順手料理了十多個匪人。後來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帶著小孩不方便,就托人帶著孩子並書信一封一起送往丹徒的金山寺,托漢文代為照顧。本約好日後會來探望,不想十五年來,俗事太多,卻給他忙忘卻了。
念到此,那青袍客不禁心下有些歉然,自己當初隻是舉手之勞,本答應他母親定會好好照顧他,哪知自己多年來失魂落魄,早已將此事拋到九霄雲外,於是微笑道:“我記起來了,你是杭州候家的小候福,福小子。好小子,如今竟然這般大了,好……好,方才我就聽得渡難二字的法號有些奇怪,原本一般是少林和尚才有渡字輩,卻沒料到是你。”
渡難見恩人總算記得自己,心中著實大喜。他五歲遭逢大難,眼見得父母親人個個慘死眼前,性格自然孤僻,也常常與人不合,但這青袍人對他而言卻是這世上唯一親近之人。
故人相逢,自有一般暢快。渡難與青袍人一別十五年,憶起當年種種,悲喜歡笑之餘,也是常常唏噓感歎。
青袍客忽地失笑道:“你為何取法號為渡難,難道是為了當日我笑你姓名的緣故?”渡難笑答道:“恩公當年寬慰的那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既然我名即是候福,那自然這‘難’也算是度過了。所以師祖便允了我的請求,讓我成了這寺中渡字輩的唯一之人。”青袍客心中暗叫慚愧,這許多年以來,自己早成了有史以來名言警句剽竊第一大戶。若再不收斂,百年之後下了黃泉時,一堆老鬼追著自己討要說法可當真不好玩。
渡難引著那青袍人入了山門,料想也再不會有人來,便順手關上了。二人拾級而上,邊走邊又敘了點舊事。渡難言及這十五年來寺中的生活,雖然瑣碎,但青袍人心中畢竟歉疚,倒也不覺的膩煩。當渡難言到初入寺之時,因不滿寺裏整日食素,把氣撒在方丈身上,在他榻上偷偷放了兩隻死蟾蜍一事,二人不禁拊掌大笑。青袍人心道,這小子古靈精怪的脾性倒是很合我胃口,可惜當年自己渾渾噩噩,竟沒看出來。
二人正談的興起,忽地聽得前方一聲輕咳響起,有人笑罵道:“當年原來是你這個不肖弟子,卻害得我當日滿身臭液,作嘔不已。真該將你罰到山下果園,做它十年八年的修行苦工。”青袍人愕然駐足望去,隻見半山涼亭間,一名身著緋衣袈裟的中年僧人正笑意盈盈地朝自己忘來,眼神裏盡是慕濡之色,卻是方丈道悅和尚率領寺中有輩分的僧人親自來迎。
渡難大感尷尬,金山寺雖不比少林、天台、華嚴等寺戒律森嚴,且現任方丈道悅也是謙遜可親,但如此肆無忌憚地以下犯上,也確實不合道理。青袍人微微一笑,腳步輕移,身體便擋在二人中間,哈哈一笑,劃去尷尬,道:“漢文來了,過去的事情就看在我的麵上揭過了吧,以後也休要再提了。”
道悅原意也隻是出言告誡一番,他一向謙和慣了,自然不會因十多年前孩童頑皮的小事責罰人,青袍客一出麵,也算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便微瞪了渡難一眼,上前幾步向那青袍客行了一禮道:“阿彌陀佛,義父,道悅有禮,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今日既然是義父求情,貧僧自當遵奉。渡難,還不快跟其他師兄弟站到一處去。愣在那裏作甚。”
渡難見到昔日恩人,心中已然極是暢快,更知道師祖隻是當著外人麵佯裝威嚴,也樂得陪他做戲,便朝道悅與青袍客分別行禮告了一聲罪,快步回到方丈身後的僧眾中,剛剛站定,心叫了一聲僥幸,便同剛剛上山稟報的小沙彌打了個照麵,吐了吐舌頭。驀地僧眾中一道嚴厲寒光射來,正是自己那古板師父慧遠,這一口舌頭就沒真個全吐出來,急忙咽回去,立時變得一般正經地立在了眾僧當中。
他本以為會有一眾人等著看自己的窘迫,誰知除卻身邊的幾個,竟無其他人向自己投來一眼。
在場的所有僧人都被方丈那一句“義父”給震懾住了。那青袍客橫看豎看也不過廿八九年紀,隻比渡難稍長一點。方丈雖麵白體削,樣貌比實際要年輕上不少,但實在也是到了將近花甲的年紀。倘若是反過來的,方丈是出家人,被人喚作義父,雖有點不妥當,看上去卻也在情在理。誰料想今日口稱“義父”的竟然是老方丈,這讓在場陪同迎接的一眾僧人委實無法接受,均以為自己聽錯了,隻有一些幾個同屬道字輩與少數幾個上一輩法字輩的老僧才知他所言確是實情。然而就連這些人,也對這青袍客的駐顏之術深感駭然。這些人當年大多與他同樣年歲時相見,如今一晃四十年,就算其中最年幼的,如今也已是老態龍鍾。而此人,卻依舊宛如神仙中人一般的清俊瀟灑。
青袍客眼角掃過諸僧的神色,舉兩步上前,來到道悅身旁,揶揄道:“你現下是出家人,又是一寺之首,仍喚我作義父麼,莫非是塵心未了?況且……”頓了頓,朝眾僧又瞥了一眼,道,“你我如今這般樣貌,還是你作我長輩看來才合適。”
道悅苦笑,心道這四十年未見,義父不僅容貌未改,脾性竟也還是和先前一般地玩世不恭。不過自己方才也確實是過於激動,如今眼見得手下諸僧包括自己的親傳弟子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望來,就算他生性淡泊,卻也不免老臉通紅,心中微泛起悔意。但他畢竟當了幾年方丈,遇事倒也不著慌,鎮定自若地朝青袍人又行了一禮,正容道:“施主金玉良言,貧僧受教了。即是如此,你們便先散去了吧,讓施主雖我一人進殿便成。”說罷,那披著袈裟的手臂一揮,眾僧一齊躬身,衝青袍人的方向道了聲善哉,便各自阿彌陀佛地去了。方丈低聲道:“義父請隨我來。”說罷微微躬了躬身,便引在當首。
青袍人知道這義子心中根本放不下俗事塵緣,當了這許多年和尚,連方丈都做了,卻還是參悟不透,空有一身慧根。不過轉念想,自己實也是俗世癡人一名,這千數年心中不曾有一刻放下過,又如何奚笑這些隻得庸庸數十年壽算的碌碌蒼生,便暗自搖搖頭,輕歎了一聲,舉步緊跟在道悅身後。
丹徒金山並不高峻,從水中拔起,不過三十餘丈,較之少室、普陀等崇山峻嶺自是遠遠不及,但勝在清幽蒼翠,又坐江往北,不僅風水奇佳,而且江似龍脈,山如龍睛,端的是玲瓏精致,別有一番風趣。道悅帶著青袍客繞過山後的大雄寶殿,卻不停留,匆匆向臨江的江天禪院中去了。
二人進了方丈室,道悅早將室外候著的掃地僧童全部支開了去,再左右確定無人之後,這才細細地掩上門。
青袍客抿了口碧螺春,笑道:“要當細作麼,這般謹慎。”
道悅一把扯住他閑著的手臂,跪在當首,顫聲道:“義父,為何今日才來,素貞何在?”
青袍客微歎了一口氣,起身扶起道悅,道:“我便知道你這方丈做得是有名無實,看來確是不假,事到如今你心裏竟還惦記一名女子,難道忘了當初與老禿驢的約定了麼。”
道悅頓足道:“素貞是我的妻子,豈是其他女子。當年倘不是為了救她,無可奈何,我如何能答應那瘋和尚與你的五十年之約。義父,便當是漢文求你,如今已然四十年了,也應足夠了。你這便告訴我素貞的所在,漢文一輩子都忘不了義父的恩德。”說罷,又徑自跪了下來,任青袍客再如何扶也絕不起。
青袍客不禁長歎,驀地也想到了自己一塊心病,黯然念道:“癡兒,癡兒……”卻也不知是真個在說道悅還是自傷,頓了頓才道:“素貞還在雷峰塔下的密室中,我來之前曾見過她一麵。”
道悅念及這四十年間妻子竟一直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不禁老淚縱橫:“這四十年,她過得可好?”
青袍人道:“這四十年裏我每十年便去探她一次,她每日吃齋念佛,過得跟你或許差不多,就是心裏記掛你得緊,還有就是仕林。你快起來罷,若是寺裏其他人見著了,又不知會作何種想法了。”
道悅這才起身,用長袖的僧袍拭了拭淚,道:“我是一定要去尋她的,現下知道她的所在,縱是如來擋道,卻也攔不得我。隻是不知仕林會不會接受他這個娘。”
青袍客將道悅按坐在一張竹椅上,道:“你先稍安勿躁,離約定之期尚有十年……”見道悅變色,似想掙脫著站起來,手頭更加了一把力,又道:“不過,我日前已經算得,大宋離覆滅之期已然不遠,到那時,戎狄犯境,天下大亂,自是不會有人再會提及素貞的妖異之體。而後,南北劃江而治,你與素貞便去南方躲避了這兵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