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1 / 2)

我們憑什麼言說曆史?

所有的史書、文獻都是“文本”,所有的“文本”都是寫作者手中揉捏的一團泥,或方或圓,取決於用什麼方式揉捏。

無以數計的非物質形態的文化耗損、磨滅於曆史的煙塵中,壁畫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塗抹在紙上的東西更是脆弱得禁不起一點點風吹雨淋。然而,蠻荒時代的巨石陣仍站立在藍天白雲之下;金字塔仍在沙漠中閃耀著熠熠光輝。連時間都怕金字塔,金字塔還怕什麼?林立的教堂、佛寺、清真寺、宮殿、別墅,等等,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以不卑不亢的姿勢,任人們評頭品足。

公元初年的龐貝古城在沉寂千年之後重見天日,那街道、房舍、劇場,甚至車轍,還是當年的模樣。即使淪為廢墟,每一塊石頭、每一根石柱都可見證一段逝去的時光……

隻有建築不會欺騙我們。

隻有建築才是最有資格的曆史言說者。

我們許多關於曆史的片言隻語都是從建築中拾取的,林林總總,在我們的想象中拚接,在理性中還原,然後,一段曆史開始複活了。

從露天劇場,我們知道希臘人愛看戲,那些偉大的悲劇使希臘人變得崇高;從公共浴室,我們知道羅馬人愛洗澡,而澡堂就是一個多功能的社交場和娛樂室;從“數寄屋”,我們知道日本人愛喝茶,而且喝得細膩、喝得講究;從楓丹白露宮、凡爾賽宮,我們知道法蘭西的君王、路易們曾經是怎樣的窮奢極欲;從撒馬爾罕的清真寺,我們知道我們的蒙古祖先曾經在中亞的絲綢之路上做過不光彩的事……

俄羅斯的冬宮、克裏姆林宮為我們講述著沙皇和十月革命的故事,也將蘇聯的分崩離析呈現在我們麵前;巴黎旺多姆廣場上的紀功柱上銘刻著70年風雲際會的法蘭西曆史滄桑;威尼斯的廣場、市政廳追憶著繁華競逐的水城的浪漫詩意。

刻在石頭上的曆史比寫在紙上的曆史更為可靠。

隻有從建築中,我們才能真實地觸摸曆史的溫度、厚度和密度。

建築是民族靈魂的側影。

要了解一個民族的精神特質,追索一個民族的心路曆程,最好去看它的建築。

印度人靈肉並重,既表現人的精神的豐富性,又毫無禁忌地展示肉體的美和縱欲的狂歡,看看卡朱拉霍神廟就明白了;古希臘人為神修建了最美的住所,將敬神當做人生的一件大事,或者說找一個理由來鋪張人生的快樂。

埃及人自以為可以長生不老,以“永恒”作為終極追求,於是法老們傾全國之力,大建金字塔;日本人則不然,他們的建築以木質為主流,在他們看來,一切不過是過眼煙雲,如電石火光,稍縱即逝。我們從伊勢神宮20年一次“造替”製度中就能體會到——日本人更注重輪回更新。

歐洲的君王們好大喜功。紀功柱、凱旋門在陽光下至今仍會灼傷我們的眼睛,因為那上麵布滿血腥,窮兵黷武的暫時勝利值不值得如此張揚、如此炫耀?當路易十六從凡爾賽宮被押上斷頭台,當拿破侖從楓丹白露宮黯然謝幕,踏上流放的孤島,當俄羅斯最後的沙皇退出曆史舞台,我們對個人榮辱、民族命運、曆史輪回都有了新的感悟。所有過於膨脹的野心,都會像氣球一樣破滅,隻是當局者迷而已。

最不願意走進歐洲的教堂。中世紀的、文藝複興的、哥特式的、古典與折衷的,那麼多的穹頂、尖塔和十字架,無論幽暗昏沉,還是開闊敞亮,歐洲人懷著“原罪”的心,一次次匍匐在上帝的腳下去贖永遠也贖不清的罪孽。隻要心中還有上帝的存在,“懺悔”就會伴隨終生。西方人多可憐啊,我常常這樣想。

威尼斯有世界上最美的教堂、最美的“客廳”、最豪華的總督府,而這一切都與威尼斯的水有關。威尼斯人的性格是水的性格,威尼斯人的浪漫是水的浪漫,威尼斯人的柔情是水的柔情,威尼斯繁華也是依賴那一方獨特的“水土”。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威尼斯這隻富庶至極的大舟,最終也沒有駛出自己的港灣。弱水三千敵不過一尊大炮,當拿破侖揮戈至此,除了由衷的讚美,就是掠奪。於是,我想到楚國,疆域遼闊,物產豐饒,水意盎然,浪漫無限,最後不也被秦所滅嗎?因此,一個民族的性格中如果缺少了剛強、勇武,是不可能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而不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