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紅顏白發 夢一更 死一更(1 / 3)

“待得香山的霜葉紅滿天,我們就在佛前還願,我青絲正挽,你篤定泊澹,我靜若翩鴻,你厚重如山,少年,黃昏時,你娶我回家可願……少年,黃昏時,你娶我回家可願……”

“滄嵐,滄嵐……”少年拚力掙開眼簾坐直身子,胸前溽濕了一片,蠟黃而清瘦的臉頰因為夢魘而漲得發紫,短短的寸發滲著汗滴,嘴唇幹裂而顫抖,似乎在喃喃囁喏著什麼,燈光下昏暗的旅館房間裏,隻有漆黑的瞳仁點點閃閃,像幽邃的充滿心事的星辰。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聽著電話裏重複的機械的沒有感情的聲音,看著手機上貝齒微啟有著朦朧笑容的照片,少年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氣,因為用力唇角泛起了血腥,胸腔翻江倒海似乎要嘔出胃蕾。已經枯萎的愛情,像鎖在咖啡豆裏發酵的哀愁,沉鬱苦澀的意味更濃了。自從和滄嵐分手,這已經是少年殘存的最後一點執念。“我想,我們分手吧……”清脆如風鈴的嗓音從電話那端傳來,緩和而諳啞的語速像窩旋在腦海邊淺淺的試探,“丫頭,我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有能力去扭轉,我小心翼翼地踱過一天又一天,我們隻需要挨過一年啊,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少年的聲音開始高亢繼而痙攣而冰冷直至略帶神經質的啜泣。“沈言,別等我了,你很優秀,我不懷疑你明年會拿到簽證,但你還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我不想因為我而耽誤你……”“滄嵐,你不愛我了嗎?”蒼白突兀的詢問後是長久煎熬的緘默“……對不起……嘟嘟嘟嘟嘟嘟……”窗外的雨水肆虐地下著,青春就這樣被湮沒,花褪紅殘,無關人間惆悵事。

漫天舒卷的雲彩是夢裏熟識的樣子,山間吹過簌簌的風,遍野的紅葉翻湧如麥浪,陽光下溫熱的紋路,像攤開的手掌,像某種怦然心動。

“十八盤,爬到絕處還有鬼見愁

雙清泉,流到明處才進北京城。”

站在香山頂上,少年佇立了很久,秋氣高爽籠罩著龐然古樸的城市,花花世界裏是誰的笑呢?午夜夢回時也會哭吧?眼底的昆明湖,藍瀅瀅的水波,像含情的會說話的眼睛。而靜明園枯瘦的寶塔峭愣愣地站在夕陽下。大雁飛過。

“西山蒼蒼,一鈿香塵茹古涵今

東海茫茫,半輪秋水有容無界。”

翌日,首都機場安檢口“媽,我一會兒就到家了,你和我爸也不用來接我,我下機後會直接去醫院……”掛了電話,歎了口氣,下意識的,沈言回過頭看了下不遠的身後,那是一對相擁吻別的情侶,男孩捋著繞指的柔發,女孩掂起腳尖,空氣在沸騰,甜蜜分明寫在臉上,似曾相識的場景,無可奈何的淒艾,她飛往大洋彼岸,自己擱淺在沙灘,像一個天使,墮落在凡間,蝴蝶總是飛不過滄海吧?而彼岸的玫瑰開得正熱烈。

“媽,你看誰來了……”泛著月白清芒和消毒水味的病床前,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緩緩睜開眼睛,像水底的魚透過平靜的水麵看到岸邊的色彩,像是努力打開一個陌生的世界,“是言…言啊,回來了啊,來…來,坐跟前,讓奶奶好好看看,好幾天沒見了……”老太太的眼睛似乎從來沒這麼亮過,就像雪地裏剛萌出肧芽的種子,而臉孔因為病痛的折磨虯枝縱橫,手背插著輸液管,爬滿滄桑的皮膚下卻燃起紅暈,“奶奶,我今晚就在這裏陪你……”沈言乖巧地偎在老太太身旁,然後拿起一個蘋果削了起來。“言言,你趕緊回來,你奶奶病情惡化,大夫說,可能就這一兩周了……”沈言還記得下午電話裏母親促急的悲息,以及自己蹲在候機廳角落裏痛碎入骨的深深無力,看著手裏削到一半的蘋果,淚水終於吧嗒吧嗒流了下來,打在腳前的地板上,而冰冷的過道拉長著回音。

“沈言,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最近家裏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樓市調控,爸爸生意做得冷清,你奶奶又……咱家目前的狀況真的很糟,但是這既然是現實,我們就必須勇於去接受,去承擔,人活一輩子,有精彩,就有落寞,有輝煌,就有慘淡,如此,才是完滿,拿你們年輕人的話說,神馬都是浮雲,去年買了個表。你是我沈萬良的兒子,必須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懂嗎?”特護病房外,沈萬良扶著兒子單薄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爸,我懂的,您放心……”沈言怔怔的答道。

“墳前海棠木

昔年手自栽

今我來視汝

亭亭如華蓋

明月悲白發

愁心映蒼苔

晴日忽飛雪

紛紛攆塵埃。”

翌年清明。

望著矗立在眼前模糊的墓碑,沈言跪在泥濘中心慟如灰,“奶奶,您在天堂照顧好自己,不用操心我,言言已經長大了……”雨水順著臉頰蠕到脖頸,貼著衣領,竄進胸膛,像一條被斬斷七寸的毒蛇,垂死還要撕咬一口,那麼猙獰,那麼冰涼,涼得刺骨的寒。道邊,梧桐樹濕漉漉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隻剩下雨聲,最後,連少年瘦小的身影也被雨霧淹沒了,隻是昏黑迷蒙中,仿佛晨星,少年手腕上戴的菩提手串卻泛起了一道薄薄的金芒。

地鐵2號線,小寨站,出了地鐵,鬼使神差般,沈言進了XX書城三樓琴房,沈言很喜歡這裏柔和的環境,徜徉在黑白鍵舒緩的旋律中,浸在淡淡馨雅的書香裏,這樣會減輕些許哀愁吧,以前很多個很多個中學的周末,自己不就這樣和她在這裏沉醉地泡著麼。理查德.克萊德曼《夢中的婚禮》,她最鍾愛的一首曲子。他彈給她聽,她和他四手聯彈……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春暖,她的身影倒映在他閃灼的眸間,深情而無言,似乎還看到了遼遠的明天,就像情人節那天他寫給她的那首詩裏寫的:

“我沒有酒窩

所以用眼淚掩飾悲喜

天空忽晴忽雨

我們躲在傘底

像是一個世界

隻要你願意

就可以春暖花開

鳥語花香

這就是我想帶你要去的地方

我說帶你去一個地方

其實,我多想握住你的眼睛

然後輕輕放開說

姑娘,你看

這裏和普羅旺斯是一樣一樣的

漫天飛舞的蒲公英

還有紅蜻蜓

飛車下潺潺流走的水聲

信手摘下一片草葉

還掛著露珠哩

陽光下折成一枚戒指

姑娘,你聽

最好閉上眼睛

嫁給我

好嗎?

這就是我想帶你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並沒有多遙遠

像是一個世界

這是我們的世界

我們躲在傘底

天空忽晴忽雨

雨水灌滿了我的肩頭

你的發稍也濕了

姑娘,你聽

最好閉上眼睛

我愛你

還沒說出口

可你知道

就是我愛你。”

滄嵐,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喜歡安靜地凝望著你,我凝望著你的眼睛,就像望著一泓倒映著水仙的泉源,夜鶯哼著輕軟的歌子,星空不動聲色地輝應著。我凝望著你的眼睛,好像沉沉睡去,好像沉入夢境,像置身於維也納流淌著暖暖金色的大廳,像米蘭大教堂前唱詩班肅穆的莊嚴,像愛琴海上螢火蟲散播的點滴的光,像舒伯特音符下小鱒魚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