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走到我麵前,麵對麵地摟住我,又“嗯”的一聲,把我連拐杖一齊抱起來。他說你扔掉拐杖。我就哐的一聲扔掉了拐杖。他抱我出去時腳下有些踉蹌,把我放到自行車後架上,轉身關上門,往褲襻上吊鑰匙時仰頭看了看天;然後他把穩龍頭,蹬開撐腳,一隻腳岔出去點住地,將另一隻腳艱難地別過三腳架橫杠。我聽見他的踝關節膝關節以及髖關節都發出了咯叭咯叭的響聲。他蹬踩踏腳時,自行車鏈條顯得很吃力,紮咿兒紮咿兒地幹叫著。我們搖搖晃晃地出了老鼠街,沿紅旗路往東,再向左,過廣場,往右拐,又向東,又左拐,進了工人文化宮大門,門衛是個長得像舊撮箕似的老頭,灰灰的,躥出來把我們攔住了:幹什麼幹什麼?我爸對老頭說,我們是來看唐亞蓉的,我們是唐亞蓉的親戚。老頭用力眨了兩下眼睛,轉過身去,不管我們了。
我們往右拐了幾拐,我爸又用腳點住車,下來了。前麵很黑,所有的光亮都被房屋或樹叢擋住了,他弓著腰,雙手使勁按住龍頭,像爬坡一樣將自行車和我一點一點地往前推。推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一片光亮,被夾在兩麵牆之間,李文革坐在那片光亮裏,腳下有幾片樹葉,他的臉背著光,朝著我們,等我們走進光亮裏,他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
他哭著說:“你們怎麼才來?”
就這樣,我又看見了我媽。她從老鼠街搬到這兒以後我一直沒見過她,我們各自生活著,彼此沒有來往。就是那樣看著,我也覺得這是別人家。我看見她家的門敞開著,那片光亮就是從那個門裏瀉出來的。她平躺在床上,穿著一件黑呢子半截大衣,她的灰滌卡褲子像黑褲子似的。她看起來像是在睡覺。她家裏很擠,但收拾得還算幹淨。那根小拇指般粗細的棕繩還懸在房梁上,下麵被剪斷了。我爸問李文革:“是誰剪斷的?”李文革說:“是我。”我爸眨眨眼睛,又問:“是誰把她放到床上去的?”李文革又說:“是我。”我爸說:“你抱得起?”李文革說:“先把她的腳放上去,再一點一點往床上拖。”我爸點點頭,又問他:“你是怎麼剪繩子的呢?”李文革說:“我拿一把剪刀,搬了一個凳子墊腳。”我爸說:“你是一手抱住她一手剪繩子的嗎?”李文革說:“不是,我就那樣剪的,我一剪她就掉下去了。”我爸歎一聲,說:“你心裏害怕是吧?”李文革又哭起來,說:“是。”
李文革越哭越響。我還坐在自行車後架上。我爸忘了把我抱下來。自行車停在我媽家門口,我一手扶著紅磚牆,一手扒著門框,側著腦袋和身子往裏看。我聽見頭頂上有樹葉在沙啦沙啦地響著,聽起來樹葉很稠密。李文革仰著臉,像看救星一樣看著我爸,張大嘴巴哭著。我看見燈光落在他嘴巴裏,他的舌頭很紅,抖動得很厲害。我爸把一隻巴掌放在他頭上,摩了兩下,又拿下來,說:“以後碰到這種事,你要抱住她剪繩子,不能讓她掉下來,知道嗎?”李文革愣了愣,停了哭,說:“她還能活過來?”我爸也愣了愣,搖頭說:“不能。”
我爸說著,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板吱呀一聲,很尖銳。我爸坐了一陣子,抹一把臉,又對李文革說:“不可能的,怎麼可能呢?”
李文革嘴一咧,又哭起來。
我爸不管李文革了,看著我媽,摸摸她的手,然後跟她說話。
“唐亞蓉你這是為什麼呢?你十七歲時不願嫁我,不肯同房,你就拿根繩子要上吊,也還說得過去。年輕嘛,猛嘛,可那時你也隻是說說,做做樣子,沒有真吊呀。你還不是跟我同了房,還不是生兒育女?這一輩子碰到的事也不少呀,還有什麼事你沒碰到呢?你一回也沒說過要上吊呀,今天怎麼反倒想起來了呢?到底是跟哪件事過不去,跟哪個人過不去呢?你怎麼弄來弄去倒比十七歲時還猛呢,一聲不響地就吊了呢?究竟是一件什麼樣的事叫你想不開呢?你看你把革子嚇得,你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