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阿賢在第七天終於光榮地餓死了。縣官送來繁神侯親手寫的一塊匾,上題八個大字——“貞烈可風,賢惠過人”。
林芷彤聽明白整個事後,連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恨自己沒能救出這個女孩。當晚一把火燒掉了縣官的匾,把這家父親、舅舅全部打折了骨頭,還把縣城境內十多個貞節牌坊一夜之間拆掉了。
顏雨秋氣得七竅冒煙,當場上了密奏,以滿漢文化交融的高度,要求把這居心叵測、蛇蠍蕩婦、不尊國情、類似於漢奸與異端、挾洋自重又擾亂學堂的側福晉弄走。
第二件事發生在一旬之後,就更讓顏雨秋惱火了。
這些日子,恰好山東黃河流域洪災,饑民滿地,單是曲阜,百姓流離失所者不知其數。這樣的事,哪朝哪代都不缺,也沒什麼好說的。繁神侯府照例在門前開了個粥鋪,固定時間施粥,粥鋪外自然是一麵大大的旗幟“顏”。後來災民越來越多,顏雨秋仍然開著一個粥鋪,絕不少施一把米,也絕不多施一把米。於是不斷有饑民活了下來,跪在地上謝謝繁神侯府的恩德;也不斷有人搶不到粥,餓死在施粥鋪前。繁神侯府就會派人過來送一張草席把屍首給埋了。一切都那麼和諧。
顏雨秋有時還曾親自看望災民,在亂墳崗前泣不成聲,十分憂國憂民。憂完之後,也做好事給無家可歸又長得清秀的小女孩幾碗稀飯,再講一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典故,小女孩們就往往自願進府裏做了丫鬟。
林芷彤在府內看著一碗碗遞給母儀巡講團的冰糖燕窩,又看到外麵餓死的災民,衝進院子內質問道:“顏先生,你跟我們講了這麼多節課的‘仁’,還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如今眼皮底下餓死這麼多人,為何還在這兒聽戲?不如繁神侯府多開幾個粥場吧。”
顏雨秋看著戲台上戲子翻跟鬥不去理會。見側福晉拍了桌子,方抹了抹眼淚道:“側福晉所說極是。隻不多繁神侯府隻是一介文人,家有三鬥糧,不做教書郎。糧草方麵,實在愛莫能助啊。側福晉您也看到了,我也一直施粥,這是繁神侯府千年的家風,如今府裏已經十分拮據了。但要一家之仁而救天下,實在是挾太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林芷彤當著幾個正聽戲的地方官,從包裏拿出隻碩大的死老鼠,扔在桌上,當時天熱,腐屍臭味四溢出,官員驚詫地捂住鼻子,根本不相信達官福晉能幹出這種事。林芷彤嚷道:“什麼太山,北鬥我聽不明白。我隻知道顏雨秋騙人。你們看看繁神侯府的老鼠有多大,你們真的不能多開幾個粥場嗎?若不願多救人,那開的那一個粥場也是沽名釣譽吧。況且我剛聽禮部尚書的夫人說,‘巨師工程’又剛剛撥了萬擔大米,供繁神侯府士子餐用。繁神侯府能沒有糧食?既是滿口仁義之人,還是先救了急再說啊。”
這巨師工程就是顏雨秋在太師府提出的“百朱”,即培養一百個朱熹。禮部嫌這個名字一是對先哲有些不敬,二是諧音起來不好聽,黎民總以為是百豬工程,所以更改為了大師工程。後來顏雨秋又向朝廷追要了幾次撥款,改成了“巨師”工程。
顏雨秋怒道:“側福晉,繁神侯府也沒有餘糧了,你愛信不信。至於巨師工程,那是朝廷的對儒家書生的厚待與關懷,自然當專款專用,不能混為一談。士農工商各有天命,豈能為了幾個泥腿子,讓唯有讀書高的國之棟梁去餓肚子。”官員們全部點頭,拊掌稱是。
費迪南德焦急道:“顏先生一定會仁慈,顏先生一向最仁慈。在上天麵前,無論幹哪一行,都是兄弟姊妹。能否我們吃得差一些,不用每日山珍海味了,把這些燕窩、熊掌。拿去河北換些口糧過來,這兒離河北近,快馬加鞭也就兩日往返,若換回大量大米,又多讓幾人活命。”
顏雨秋看了一眼她的金頭發,更加生氣了,抑揚頓挫道:“你是湯若望的學生吧。你們從西部歐洲蠻荒邊陲之地過來,沒見過世麵,不懂文明也怪不得你們。實在是你那個日耳曼太遠了,沐浴不到中華文明的教化。但你在此待著,隻管進貢,領賞就好了。天朝上國的事,自然天朝上國會處理,豈能輪到番外小國女人指手劃腳?側福晉你要恃洋自重可就錯上加錯了,天朝上國幾千年文明,豈會在乎這西洋小國。你讀書不精,才滿腦子胡思亂想,自然不知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道理。吃肉必須切得方方正正,吃菜必須是上等的食材。吃乃人生第一樁大事,馬虎了,那是丟了讀書人的體麵。人倫不存,乾坤跌倒。這是聖人不允許的!那比餓死多少人都要壞。這也是朱老夫子的存天理,滅人欲。”
林芷彤真想一掌把他劈了,又覺得這樣做不妥,解決不了事情,還連累了耿聚忠,便拉著費迪南德道:“告辭,姓顏的,叫你兩聲先生,是本女俠做得最錯的事,以後別跟我假仁假義。”
費迪南德氣得哭了,林芷彤道:“西洋姐姐你別哭,你那個上帝會傷心的。我算是看明白了。這朝廷官員是一群騙子,百姓是一群傻子。明明快餓死了,為何不衝進來搶糧?繁神侯府的角色,就是讓傻子更傻點,這樣騙子就能騙久點。老百姓就隻能靠自己,不能靠別人賞賜,有能力賞賜的十有八九都是壞人。我就覺得我家老爺爺林衝去梁山去得太晚,後來梁山招安我的肺都氣破了。今晚我再去找隻老鼠,跟著找到糧倉的位置。我去把它劫了。”
費迪南德搖搖頭道:“沒用的。我就知道糧倉在哪裏,但那是個高高的懸空倉庫。倉庫和地麵沒有樓梯,又有家丁、惡犬把守。除非有人能不用他們的梯子,飛到糧倉上麵去。否則,怎麼都會被阻止。”
林芷彤道:“懸空倉庫有多高?”
費迪南德道:“有兩丈。”
林芷彤道:“兩丈算個屁。你去找些饑民在外等著,讓饑民弄走惡犬,狗肉也是一道好菜。看我躍上去放糧。”
費迪南德道:“狗肉就不要吃了吧,阿門。”
林芷彤道:“狗肉要放花椒才好吃,阿門。”
顏雨秋正和國子監的幾個教授、祭酒閑聊,他們準備以繁神侯府的名義研究一個新的學術問題——“孔子三月不知肉味”,這個肉到底是豬肉還是羊肉,抑或是牛肉。這研究經費自然找禮部要。忽然聽家丁道:“不好了,不好了。糧倉被劫了!”
顏雨秋一腳踢開跪著捶腿的丫鬟,罵道:“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劫繁神侯府的糧倉!再說沒有梯子,賊怎麼上去的?”
家丁道:“是側福晉,帶著一群饑民。側福晉飛了上去,打開了倉庫,往下麵拋糧食。災民都稱她為菩薩。”
顏雨秋咬著牙坐在太師椅上,揮揮手道:“打出告示,就說是繁神侯府請側福晉放糧的。糧食盡管放,我也早有此意。”心裏道:林芷彤,你欺人太甚。我和你丈夫也不過是同朝為官,無非是你夫君官大半級而已,竟這般仗勢欺人。手伸到我家糧倉了。你耿家不好惹,我繁神侯府就好欺負?何況耿精忠還造反了,不信你丈夫在京城日子好過。於是又給天子寫密折,表示不處理側福晉,自己就辭掉繁神侯之位。又給福建的學生寫密信,讓他們查查姓林的來頭。
林芷彤和費迪南德終於被提前接走了。
費迪南德道:“妹妹你真像我們天主教徒,有信仰有力量,還有愛。你願意入會嗎?”
林芷彤咬著蘿卜道:“就是那個阿門來,阿門去的。算了,我跟他不熟,就跟姐姐你熟。我還是信觀音菩薩好了,但行好事,其他不論。”
費迪南德道:“行善就好,不管什麼教,都該讓別人好好活著,否則就是邪教了。隻是太可惜了。否則我們就可以一起在教會裏研究天文學、數學、醫學、希臘哲學的。我保證那是另一個世界,比這要講道理和邏輯的世界。”
林芷彤道:“你還是可以教我啊。你還懂醫學,真了不起。數學就是算數吧?我也會啊,基本上算賬我都懂,小時候家裏的醬油都是我打的。”
費迪南德道:“我們的醫學跟你們不一樣。這數學也不僅是算數,還包括幾何學等。我的師父就靠著幾何學,幫大清皇帝做了很多紅衣大炮。這樣才站住腳的。”
林芷彤好奇心起,又覺路上無聊。就跟著費迪南德學了幾日的幾何。林芷彤天資聰慧,費迪南德又循循善誘,不久林芷彤便弄清了好多個公式。
林芷彤道:“你別說你的這些東西實在多了——三角形最穩定,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那本女俠打架的時候若馬步站成三角形狀,手總放在身體最中間,拳、掌也隻攻擊直線,豈不是攻防都很有優勢。”想到這兒,自己呆了呆,覺得回太師府要好好試一試。
費迪南德笑道:“你真是個武呆子。妹妹有時覺得,你真不像這個國度的女人,你太獨立了。至於打架什麼的,我真是不懂得。看你飛上倉庫,真是神奇。我想也許是功夫給了你不一樣的勇敢吧?”
林芷彤正想吹噓幾句,突然覺得肚子疼痛,道:“西洋姐姐,你不是會醫術嗎?你幫我看看怎麼肚子會突然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