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生活十幾年了,而不敢冒昧寫一本關於這個國家的書;我在曼哈頓生活了將近十年,而不敢冒昧寫一本關於紐約的書,關於那座神秘莫測的昏暗城市的書;我甚至也不敢冒昧寫一本關於八十四街的書,因為我對此知之甚少。不過,我剛剛完成了美國寫作的精神之旅,寫一寫這方麵的事情似乎輕而易舉。也許我從未給自己放過如此野性的假期,自由自在、全心全意地花時間觀賞美國精神領域中所有激勵人心的景致,而無須考慮明天的日子會怎麼樣。我以前做過許多短途旅行,非常熟悉這類景觀。而當這些景觀近在咫尺供我悠閑欣賞時,我的喜悅無以複加--奧利弗·溫德爾·霍姆茲(OliverWendellHolmes)的廣袤草原、愛默生(Emerson)的白雪覆蓋的山峰、梭羅(Thoreau)的花崗岩獨石柱、艾德加·愛倫·坡(EdgarAllanPoe)的黑暗山洞、桑塔雅那(Santayana)海拔七千英尺的高原城市,本·富蘭克林(BenFranklin)會笑的山穀,林肯(Lincoln)令人敬畏的石雕穹頂,傑弗遜(Jefferson)希臘風格的宏偉建築。
從這次壯觀的旅行歸來之後,我把旅行的感受一一記錄在這本書中--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所看、所愛、所想、所失。旅途中,我一直在自言自語。我知道,如任何個人觀點一樣,自己的看法屬於一家之言,有局限性。讓我感興趣的是去了解美國人的生活觀,美國的一些偉大的思想家如何絞盡腦汁試圖回答有關上帝、生命、不朽,以及人生的陷阱、爭鬥、快樂等諸多問題。這些事情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正如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所說:“人世間最有趣最有價值的事情是一個人的理想和信仰,是關於上帝、宗教、家庭、婚姻、生命、死亡、幸福的強烈信念和基本看法。”因而,我孜孜以求的是美國人的生存智慧。美國人的生活哲學永遠不會融為一體;美國是一個多變的社會。然而,無論個人的視角可能有多麼大的局限性,一幅美國智慧的全景圖都可以繪製出來。
缺乏生活哲學的社會令人恐懼。據我了解,這一信念如今完全處於一種混亂不堪、無可救藥的狀態。倘若我們對於全美國民眾如何看待這類問題不能達成一致意見,至少可以評價一下洞察力極強的美國頭號智者對此的態度以及他們的困惑和信心。每個民族都有自己清晰的頭腦、敏銳的洞察力,牢牢地把握著影響我們行為和生存的所有決定性因素的根基,那些真實存在卻無法看到的根基。為了恢複某些信念,必須求助於那些逝者、那些真實地看待生活的人們,去尋求美國哲人的那種平靜、均衡的思辨品質,他們以某種秩序井然的和諧方式詮釋著人類的內心和外在生活--那一定是這一探究的目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任何民族的重要思想都應該致力於追求這一涇渭分明的關係。
謝天謝地,我們並不認為,我們會知曉所有真理,我們不是絕對主義者。我們不會知曉所有真理,我們隻是在努力地理清我們的思緒。假如一位智者對真理的三次猜想中有一次是成立的,假如他像霍姆茲法官一樣,對某一普遍原則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最終算出一個並不完美但勉強可行的生活公式,那麼,這位智者就會心滿意足。也許,比知曉真理更重要的是,如何去削弱我們的一些自鳴得意的信仰和完美無瑕的觀念,這些信仰和觀念無疑標誌著任何一種思辨生活的開端。一個人借助智者的智慧,徹底消除自己某些粗俗的自滿情緒,隻有如此,他才能開始思考。人性不斷地變得昏沉、不斷地受到鞭策,以及不斷地清醒過來。每一代人的思考過程都是這樣開始的。我們都在預言生活,並不是因為我們喜歡預言,而是因為我們既已生於此世,就不得不穿越六七十年的生命軌跡,因而就必定要預測這樣那樣的信念。
然而,總有一些人的預言比其他人準確。我們大都認為,像愛默生、富蘭克林、桑塔雅那等偉大的思想家無非就是一些相對優秀的預言家。生活的旅途是漫長的,我們都行在其中,每位旅客都在盡力預測最終的目的地--即所謂的“生命的終點”。地平線上散開一片無法穿越的迷霧;在不同的港口,我們讓一些乘客下船,催促他們回來告訴我們有關港口的情形,以便於我們更好地計劃未來的征程,有幾位乘客答應了,而他們卻再也沒有返回。於是,就像桑塔雅那筆下的聖·克利斯朵夫號輪船一樣--那是以聖·彼得為船長,朝麥克諾波利斯進發,試圖找到藍色天堂的一艘輪船--我們繼續乘風破浪。“鼓足勇氣”是哲學家們此時能夠留給我們的唯一哲言,而其中最優秀的哲學家告訴我們,重要的不是擔心目的地港灣,而是享受旅途的快樂,我們可能長時間地自由自在地行進於這一旅途中,在行進過程中,我們的旅途變得樂趣無窮。“讓我們為航行而航行!”一些真正的水手喊道。至於尋找藍色天堂,“嗨,它一直就在我們的頭頂!”桑塔雅那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