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村最東頭住的女人很“姿烈”。這一帶人把俊俏、漂亮、時髦會打扮的女人說成姿烈。這女人搬到村上有九年了,臉上還那麼光潤。所以人們都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大。反正歲數不小了;從她那兩個兒子的歲數人們也判斷出她不是個年輕女人,應該有三十八九歲。
兩個兒子一個是親的,一個是幹的。幹兒子叫陸大栓,平常就聽人叫他一個字“栓兒”。栓兒是和他媽一塊兒搬到董村的。來的第二年,他媽病死了,替栓兒漿洗縫補的事,就由這個人稱梨花嬸的女人來做。
叫梨花的女人姓鐵,冬天穿一身黑條絨,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跟村裏人來往不多,但一旦說笑起來還挺熱絡。她落戶到這村的時候買了二十畝地,自家種不了,她的幹兒子栓兒常來幫忙。栓兒是個很活絡的小夥子,不幹什麼正經活兒,替人跑跑桐油、油漆的買賣,倒是也混得飽肚子。
梨花的親兒子叫鐵牛,小名叫牛旦,老實巴交一個小夥子,村裏人幾乎沒聽他說過話,連小孩們都能逗他欺他。有時他從巷子裏走,幾個孩子在他身後叫“牛蛋兒牛蛋兒牛雞巴蛋兒”,叫完就跑,他都懶得追。有的長輩看不過去,跟鐵梨花說:“她梨花嫂子,你那孩子也太老實了,你得教教他,別讓他光吃虧!”
梨花笑嘻嘻地說:“吃唄。”
誰也弄不清梨花說的是不是真話。過去了這麼多年,人們對於這個叫鐵梨花的姿烈女人的好奇心才漸漸淡下去。不再有人打聽她到底從哪裏來,夫家是誰,怎樣守的寡。他們偶然會見到梨花在集市上賣東西買東西,抽著一杆旱煙,煙嘴碧綠碧綠的,都懷疑它是翡翠的。冬天見她絨帽上頂著一顆珠子,也有人咬耳朵說那像夜明珠。不過九年來她和村鄰們一樣,吃一樣的饃喝一樣的湯,什麼是非也沒惹過,人們對她身上看不透的那一半,慢慢失去了探究的勁頭。
人們並不知道這個叫鐵梨花的女人在二十年前給自己改了個名,做過方圓幾百裏盜墓人中的女首領。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她白晝黑夜顛倒著過。一直到她三十九歲這年,她才能和正常人一樣,在夜裏睡囫圇覺。這是她下決心戒掉盜墓的第九個年頭。
這天夜裏鐵梨花卻又莫名其妙地醒了。她慢慢爬起來,一麵摸起夾襖,搭在削薄的肩上。在她還是鳳兒的時候,她的肩膀是圓渾的。她一伸手,準準地抓住窗台上的煙杆、火柴。她點上煙,抽了一口。遠處的公路上,沒有過兵車的聲音。公路離董村七八裏,但夜裏日本人過兵車梨花能聽得見。她盜墓落下的病根之一就是耳朵靈得過分。
一鍋煙快抽完的時候,她聽見響動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從她院牆外的麥地穿過,到了她的院牆根。這雙腳上了牆頭,在牆上移了兩步,移向那棵桐。腳掌貼到樹幹上的聲音她都能聽見。
從腳步聲她認出她的兒子。牛旦順樹幹溜進院子,馬上脫了鞋,用十個腳趾撐著整個身體重量走過院子。換了別人,牛旦這步子可以算做聲息全無。
牛旦先去了廚房。廚房的門正對著鐵梨花的屋,開門會有響動。牛旦看見廚房的窗子開著,幹脆直接去鑽窗。
他鑽了一半,發現對麵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頭和腳在裏、屁股在外地上愣在那裏。
“門不會走,隻會鑽洞。”她母親笑嘻嘻地說,火光在她又白又齊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麼也猜不出母親怎麼從她屋裏進了廚房。就是鑽窗子的那一會兒?牛旦也笑了。
鐵梨花點上油燈,端著燈走到大灶台前麵。一掀鍋蓋,裏麵是滿滿一鍋熱水。
“水給你燒上了。”母親說。
“燒水幹啥?”
“洗澡啊!”梨花用個大葫蘆瓢往一隻木盆裏舀水。“一身陰嗖嗖的老墳土味兒。”
“我來吧,媽。”他上去接過葫蘆瓢。
“你和栓兒,誰出的主意?”母親又點一鍋煙。“這麼多年沒敲疙瘩了,剛鑽一回老墓道,我這房子裏就盡是屍骨氣!衣服脫了就從那窗子扔院裏去,我這兒可不想沾墳堆的土!”
梨花走出廚房,替兒子掩上門,又回頭說:“我這就來給你搓背。”
“我自個兒……”
“我是你媽!搓個背怕啥?等你有媳婦了,搓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裏,把牛旦扔出窗子的衣服用火鉗子夾起來,放進一個竹筐,天一亮她就會把它們拿到村裏的坡池邊去洗。
這時她聽見牛旦在廚房大聲問話:“您在盆裏擱的這是什麼呀,媽?”
“桃樹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別給我扔出去!桃枝是避邪的。”她一麵說著,一麵快步走回廚房。燈火隻有一個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裏,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肉。
梨花給兒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長就在她一雙掌心裏似的。從一個奶娃到一個壯漢,就像是母親一雙手給捏塑的。她入鄉不隨俗,從死去的母親那兒學來的愛美,愛幹淨,到哪兒帶到哪兒。這手掌心可是真打過兒子的,十幾歲了還打過他,為他逃學,為他犯倔,為他怎麼挨打也不出一聲。牛旦上了六年學就不願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鎮上一家木匠鋪去學徒,三年學下來,梨花發現老實巴交的兒子其實有雙難得的巧手,做什麼像什麼。
她拿起澡盆裏的桃樹枝,劈劈啪啪地在兒子寬闊的脊背上抽打。
“哎喲,媽,你這叫幹啥?……”
寬闊的脊背縮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驅邪!你和栓子不聽話,說不再掘墓洞了,你倆又去掘,這不是心裏有邪氣了?還不叫我打打?!……別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來。其實母親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還有人來問過價。問你打一扇槐木門多少錢。”
牛旦不言語。鐵梨花卻知道他對有沒有生意無所謂。
“你都出師兩年了,一共就給我打過一個櫃子。”
“誰說的?我還給村南頭的董三大爺打過一張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爺還說牛旦兒以後不輸給他師傅呢。”她兩手在他肩上一捺,兒子便順從地坐進澡盆,水漫到磚地上。“媽總想盤個店麵過來,開個木器行,媽幫你照應,你隻管做活。看見合適的人家,給你說個媳婦……”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誰要咱哩!”
母親說:“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幹那缺德喪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經營,也能過得挺美,就說不上個好閨女?”
牛旦又不吱聲了。
母親說:“哼,你心說,誰讓你當媽的把我生在一幫子盜墓賊裏頭呢?”
牛旦甕聲甕氣地回道:“我可沒那麼說。”
鐵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訴過你,你姥爺是個最好的盜墓賊,你媽也當過這地底下的鐵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語。他這會兒沒話就是默認。
母親說她去給他取幹淨的換洗衣裳。到了廚房門口,她又站住說:“你以為我這幾天心裏閑著呢,以後你跟栓兒再合計什麼勾當,趁早別瞞我——昨夜裏你啥時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時,鐵梨花把籠子裏的雞放了出來。她見兒子已穿上了衣服,把洗澡水舀在桶裏,提著桶從廚房出來,他正要當院潑去,母親阻止了他,從他手裏接過桶往豬圈走。她要用這水刷一下豬圈。牛旦趕上去幾步,從她手裏奪過桶,潑到豬圈的地上。兩隻還沒睡醒的豬不高興地吵鬧起來。
“媽?……”
“嗯?”
“您別擔心。我也就敲這一回疙瘩。”
“敲了頭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這麼告訴你吧,掘墓這事上癮。一染上,就難戒。媽把你和栓兒母子帶到董村落戶,就是想讓你躲開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陽鏟,把我嚇壞了,怕咱家的賊根再也斷不了,那之前,我以為你不知道媽靠啥本事養活你。”
“我八歲就知道了……”
鐵梨花把煙杆在鞋底上敲敲,煙鍋的煙灰被磕出來。“那些嚼舌根子的,還嚼了些啥?”
“多啦。說您年輕的時候跟趙司令……那時是趙旅長……就是趙元庚……”
“放屁。”
母親的臉冷冷淡淡。她最讓人懼怕的表情就是沒表情。
“我沒信。”牛旦馬上說。
“你為啥不信?”母親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詭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會信?誰會擱著司令夫人不做,榮華富貴不要,做敲疙瘩的,圖的啥呢?”
母親又淡淡的了。兒子不知哪裏說錯了。母親對他來說太神秘、太難揣測了。
“孩子,你可不敢幹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麼。他不說話,望著滿地踱步尋食拉尿、自得其樂地咕咕叫的雞們。
“你是媽的性命,知道不?媽恨敲疙瘩這行恨得牙疼,可當時為了能養活你,媽還是幹了這行當。媽是怕報應。報應到我自個兒頭上,也就死我一個,報應到你,那就是兩條命——媽也活不成了。你看幹這行的有幾個活得長的?栓兒爸暴死,栓兒媽那麼強健個女人,都洗手不幹了,搬到這幾十裏外的董村,還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槍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車天天過,不敲疙瘩,就活得長?”
“你得答應我——再不敲疙瘩!”
“媽,就讓我敲這一回。”
鐵梨花看了兒子好一會兒。然後她轉身拾起一把小鍬,把一灘灘雞糞鏟起,裝進個簸箕。她會用這些糞上菜地。
“我找著那個鴛鴦枕就洗手不幹。”牛旦說。
“你找不著。”
又是這個鴛鴦枕。她父親也找它找得那麼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個誌向。從她在盜墓人圈裏呼風喚雨的年代,就聽人說到這個宋代皇妃用過的鏤空薰香瓷枕。誰也不知是否確有其物,但黑市上總有人出天價收購它。
“真找不著,我和栓兒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說。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擁擠。從前線撤退的國民黨傷兵駐了大半個鎮子。在穿草鞋、麻鞋的莊戶人腿腳之間,添出許多架木拐的腿腳來。
這些架著木拐的腿腳漸漸往集市中間聚攏,圍在一個代寫書信的攤子周圍。
傷兵們傳說那個代寫書信的女先生又年輕又可人,都過來把她當一景看。這時他們不遠不近地站在邊上,聽那小姑娘為一個老太太解說她孫子的來信。
“他信上說呀……他教那日本婆說‘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見誰都跟人說‘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著嘴樂了。
老太太一麵用袖口擦眼淚,一麵笑著說:“這個壞小子!……這信是啥時候寫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麼一封信在路上走那麼多日子?”
姑娘說:“這不算慢!上回我給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個月!”
傷兵們看著十七八的小姑娘編一對辮子,臉蛋稱不上個美人兒,卻是甜甜的,溫暖的,不知哪兒透著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條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補丁,肩上也打了補丁。說明她又寫字又扛農活,兼文兼武哩。
一個中年軍人擠到人前,從懷裏摸出個手巾包,裏麵包著幾封信。其實他是能識幾個字的,這些信也都讀過;他隻是想讓這個小姑娘再讀一遍給他聽。
有人招呼說:“他梨花嫂子來了?”
“趕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這聲沉穩的、低音調的女聲使小姑娘抬起頭——看了鐵梨花一眼。低下頭,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飾不住滿心的好奇,好像是說,這位嬸子的麵容和打扮跟這個鄉土小鎮好不合宜呀。
“嬸子要寫信?”姑娘問。
“你先給這位老總讀信吧,”她笑笑說。
姑娘在給中年軍人讀信的時候,鐵梨花始終盯著姑娘頭頂的招牌。上麵那“家書抵萬金”幾個字筆畫如刀刻斧鑿,樸拙卻氣魄很大。這就是這一代讀書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寫這麼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閨女,你叫什麼名字?”鐵梨花問。
“您就叫我鳳兒吧。”姑娘答道。
鐵梨花心裏一動:又是一個鳳兒!但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鳳?叫鳳兒的女子太多了。這個鳳兒不知會是什麼命。天下鳳兒又有幾個有“鳳”的命運?讀完了信,她被鐵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嬸子您有事兒?”
“想讓你寫副對子,可這時又不過年。”鐵梨花的話讓周圍人笑了。“閨女,你這字寫得真好,誰教的?”她指著姑娘頭頂的橫幅招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