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開始知事以後,田明如時刻都在用懷疑的目光,望著他母親和梯瑪大叔,因為,他懷疑母親和梯瑪大叔似乎有著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在他生病的這些日子裏,他母親天天都來調年堂看望他,但他卻不知道,母親一是來看他,二也是來看梯瑪大叔!可是,梯瑪大叔對他母親總是不理不睬的神情,他不僅看在了眼裏,也記在了心裏。雖然,他也替他母親感到委屈,但他對梯瑪大叔卻不得不心懷感激,因為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是梯瑪叔救了他母子倆一命!而母親又總是給他灌輸有恩必報的思想,所以,在他童年的潛意識裏,也就種下了感恩戴德的種子!
但是,田明如最終還是從母親和梯瑪大叔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知道了他們過去曾經是一對相愛的鴛鴦,而這對鴛鴦正是他當土司的父親硬生生給拆散的!所以有時候,他就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梯瑪大叔和母親愛情的結晶。即便如此,他見梯瑪叔對他母親不冷不熱、不慍不火的神情,還是為母親感到非常委屈,因為,母親臉上總是掛著淚痕,似乎這淚痕在他幼小的心靈裏就一直這麼掛著,而他如今是個少年郎了,母親的淚痕不僅沒被歲月褪去,反而越來越明晰、越來越深刻了。所以,一見母親可憐兮兮的樣子,他就會別過臉去,生怕與梯瑪大叔或是母親的目光相碰。這時候,他就會想起母親時常叮囑他的那句話:“大人的事,小孩子莫去管!”
不去管,難道想想也不成嗎?他總是在心裏這麼回敬著母親。
事實上,那時候,田明如並不知道梯瑪大叔內心的真實想法——梯瑪大叔之所以不想去理睬他母親,是因為梯瑪大叔見事已至此,過去的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時光不會倒流,所以他才不想去背負情感的孽債,像蝸牛一樣爬行。可是那時候,他母親卻不這樣想了,她似乎永遠也走不出愛情的誤區,總是放不下心中愧疚的包袱,總是彈響有負於他人的琴弦,以至悲傷至此。而他梯瑪大叔為了讓他母親盡早擺脫為難的困境,也就總是顯出鐵石心腸來。可這一切,他一個小孩子家家又怎麼懂得呢?不懂得,自然也就隻好去瞎猜了。
可是,作為大人,那時候碧筠似乎也並不懂得,因為梯瑪天賜哥越是與她拉開距離,她就越是以為自己罪孽深重,因而內心裏的愧疚也就越發沉重了。也許,那時候對她來說,隻要梯瑪天賜哥的幾句安慰的話語,就可以打消她心中的憂鬱和塊壘,但是,梯瑪天賜哥卻一直沒給她這樣的機會,可以看出,她是多麼渴望與梯瑪天賜哥好好地溫存一夜啊!可是,她不知道,梯瑪天賜哥的心裏,那時候不僅僅有她,還有了唐玉姍,甚至還有了無數個眷戀著他的女子——她們都是心甘情願地與梯瑪溫存的啊。所以,那時候她便不知道,梯瑪天賜哥是想把自己的心分給天下所有可愛的女子,而不是她碧筠一個人——這一點她不清楚,所以隻好沉浸在對過去美好的回憶中而不能自拔。可是,誰又說得清楚情感這東西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呢?即便是最精密、最先進的科學儀器也測算不出吧?因而,人類才被情感這東西一直困擾著,似乎永遠沒有終結的時候。
如今,田明如的病好了,他母親碧筠卻又病倒了。田舜年於是叫來藥匠看了,可開了幾個方子、吃了幾服藥也不見效,他們哪裏知道碧筠得的是心病呢!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那些天,田舜年出入行署和紫草山之間,都是來去行色匆匆的,根本沒時間顧及碧筠母子。這天,突然家人來報,說三姨太病重了,他的臉上才掠過一絲陰雲,於是亟亟地趕了回去。那時候,他見碧筠已經病得有些恍恍惚惚了,就責問幾個藥匠:“三姨太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你們有沒有搞清病根?”
幾個說,是因為傷了風寒,寒氣入內,再加上心情憂結,以至病重如此。田舜年又問:“可有救了?”
幾個說,隻怕得靠天意了!
天意?田舜年一聽,勃然大怒,就叫滾,全都給老子滾!
幾個藥匠就像喪家之犬,唯唯諾諾地滾了出去。
這時候,田舜年看見走在最後的那個藥匠的背影,正是袁和尚的背影,又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你連和尚都做不好,還來做什麼藥匠?趕緊收拾你的藥箱滾得遠遠的,再不要踏進司城半步!否則,本王就叫你到西天去取經!滾!”
袁和尚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夾著尾巴逃走了。
太陽出來了,晨霧開始消散,紫草山漸漸地顯示出嶙峋的輪廓,一座座墳塋便呈現出來。看上去,紫草山就像一個大大的墳墓,而那些真正的墳塋,就像一張蛤蟆皮上的疙瘩,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山坡。
這時候,立碑圈羅圍的人們上工來了,司城再次熱鬧起來。因為這天土司家不僅要立碑圈羅圍,而且還要用兩個桑植不服管的土民血祭,所以一早就有人打老遠來看熱鬧了。人照樣是在河灘上殺的,隻是那兩個桑植土民不肯對歌,讓那些看熱鬧的土民很是失望。於是,土民們就鼓動那兩個將死之人唱上兩句,免得死了後悔,可是他倆就是不唱,反而將自己的舌頭咬斷了,令看熱鬧的人們遺憾不已,總覺得如今的血祭變味了,沒有過去一半精彩了。於是,也就隻好等著看立碑這場好戲了。
一早,那些高高大大的石人、石馬、石碑就被運到了墓地,就等梯瑪天賜來還願了。天賜冠蓋已畢,一手拿著梯瑪刀,一手拿著大公雞,於是照準雞頭一刀,雞血就冒出來了,一滴一滴直往下滴。然後,天賜倒提著雞繞墓一周,念叨了一陣咒語後,就叫開始立碑了。碑立了起來,但是怎麼也立不正。石匠們一臉煞白,都齊刷刷地跪下去,不斷地磕頭,可是,碑還是立不正。撮鬼了!真是撮鬼了!這時,人們麵麵相覷,都不敢正眼來看土司拉得越來越長的臉。
天賜隻好說:“那就先立石人、石馬吧。”
於是,幾個土民就來扛石人石馬,可無論他們怎麼用勁,也抬不起來。剛才不是才抬過來的嗎?怎麼現在就抬不動了呢?大家都納悶了,心想,是不是那兩個桑植鬼附在上麵了?
事實上,真是這樣的!鄧壺川就來氣了,於是大喝一聲:“讓開!看我的!”這就走過去,一把將石人抱起,然後,又一步一步地挪到石磴子上。而那兩個附著的鬼魂,就在壺川的大喝聲中,掉下地來了。
一千多斤重呀!大家臉都嚇青了,繼而又大笑起來,鼓起掌來了。
鄧壺川也笑笑,仿佛在說這算什麼!但是他額上的汗珠子卻像黃豆子一樣,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這可是一千多斤重的東西啊!
田舜年便勸說:“算了算了,可別再傷了身子了!”
這時候,葉泰鬥也笑道:“長浩,你不幫幫忙嗎?還愣著幹嗎呀?”
葉長浩這就走了出來,對土司說:“小弟也試試!”便跨了個健步,也把石人抱起,也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石磴上,汗珠也是一樣滾落下來。大家又是一樣的一陣喝彩!
這時候,立碑的大叫一聲:“怪了!立正了!立正了!”
大家於是又擁過來,見果真立正了。田舜年這才笑了,說:“原來如此,是老天爺在不拘一格降人才嘛!我容美有望了!”
土民又是一陣雀躍,又是一陣歡呼。
可是,儀式還沒有完成,突然家人來報,說三姨太病重了。田舜年的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雲,但他還是等把碑立好,這才趕了回去。
二
這一天,向管家見碧筠更加恍惚了,幾乎連人都認不出來了,就對土司建議說,看是不是衝衝喜?田舜年想了想,見二兒還不到成婚年齡,就有些猶豫。再說,明如這孩子自幼體弱多病,他平時還叫明如多多習武的,以便強身健體,又如何能去衝喜呢?但是,明如也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他天智聰慧,比其兄丙如更有不凡的氣度,所以他更是憐愛的,為此,還多少遭到大太太的嫉妒呢。可是,他對碧筠卻又越來越冷淡了,半年不來睡上一次,一有時間就四處巡遊,名曰避暑避寒,實則是到四處去享受美女的初夜去了。因而所經之地,凡美女都不敢不送來。但是,送來的卻又沒有幾個好好回得去的,不是被殺了,就是自盡了,因此也鬧得司境沸沸揚揚、人心惶惶的。因而那一段時間,凡容美所有出美女的家庭,一說及土司來了就會談虎色變,四處躲避。作為土司,他似乎也弄不明白,這年頭即便太平了,怎麼竟生出這麼多的怪事來?現在,如果非得用明如這孩子來衝喜不可,他是舍不得的,但為了不讓明如今後與長兄爭位,他就萌生了把明如送到漢地去學習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