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建於群山之中,依照蜀人的習俗,建成四柱擎頂,殿底鋪滿白石,寬如一隻碩大的玉盤。遠遠望過去,隱於山嵐雲氣之間,越顯得雄偉宏麗,幽深高遠。所以在來朝拜神廟的百姓看來,這裏仿佛當真棲息有神靈——隔絕世俗、聖潔正直。
廟□□有四十餘人執事,有三名祭司帶領著他們。祭司們在國中有著崇高的與世隔絕的地位,但都是不能成親生子的,他們的一生,連同精血情感,都要無私地奉獻給至高無上的神靈。在外人看來,他們白袍及地,絲履如雪,行走間飄然如仙,麵孔嚴正而剛板,無吝於便是神靈在世間的化身。然而杜宇痛恨他們,痛恨他們在那莊嚴的外袍下所掩蓋的齷齪內心,痛恨黑夜降臨後他們比黑暗更肮髒不堪的行為——因為姣美如女子一般的容貌,使得他名為司香的侍童,實際上卻不得不淪落為祭司們發泄□□的男寵。
那是一段不可回首的往事,身上累累的傷痕可以愈合,心中的傷痕卻永遠無法愈合。
多少次他覺得生不如死,也想過要逃得遠遠的。可是在這樣的世間,逃得再遠終不過是一個死字。他畢竟還是選擇了生,而不是死。
郫江的上遊正是自廟旁的山巒峽穀之中流出,碧綠的江水繞廟而過。每個恥辱的清晨,當他從某個祭司華麗的臥房裏出來後,都會不顧山路的崎嶇,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到江邊。他站在江邊高高的山嶺上,麵對寬闊的江水,張開自己的雙臂,口中學著鳥的尖嘯,沿著窄小的嶺間小道向前衝去!黑色衣袖舒展開來,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張開了兩隻巨大的翅膀,露出裏麵紛飛的黃裳。他奔到山嶺的懸崖邊上,一躍而起,跳入江水之中!
耳邊呼嘯的風聲中,他疾速地往下墜去!周圍的景觀飛快地向上退去,身體卻有著說不出的輕盈自在,仿佛一隻黑背黃腹的小鳥,盡情地展開雙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俗世的靈魂脫去了所有的沉負與重擔,隨著輕風一直飛上雲霄深處……直到他最後終於一頭紮入水中!晨光裏的江水碧清得沁人心腑,如最純淨的一塊碧玉,再肮髒的心和身體在江水裏滌一滌,應該都是純淨如玉罷?他仔細地澆起水來,清洗著身上隱秘的傷痕,也妄想清洗去所有的恥辱和痛苦。
那天,當他再一次撲通一聲,紮入江水碧波之中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少女驚惶的叫聲:“啊!有人落水了!”耳邊水聲嘩嘩,竟然是她不顧一切地遊了過來。他靜靜地沉在水底,無聲一笑,從口中吐出一串氣泡,終於浮了上來。那一瞬,他與她幾乎是迎麵相撞,她更是差一點就衝入了他的懷中。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情景:淡金色的晨光籠罩在碧綠的江麵上,水中露出她那美好的頭顱,長長的烏發隨波逐流,宛若一團柔軟的水藻。她見到他從水中浮了起來,顯然吃了一驚,白玉般的麵頰上出現了淡淡的紅暈。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便已一頭紮入水中,仿佛隻在瞬間之後,她在一塊大青石後的水波中露出頭來,無數晶瑩的水珠從她緞子般的發上滾落,淡金色的晨光仿佛給她臉部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手扶大石,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這少女水性真好!他自問自己便不能如她一般,瞬間便能遊出那樣遠的距離。可是她那含羞帶嗔的一眼,更是令他心神激蕩,仿佛喝了初開封的美酒一般,醺然欲醉。
自那天起,他開始在心底若有若無地盼望著,每天都能在水中見到這美麗的少女。
果然,後來他便常常見到她。她應該是附近的漁女罷?所以能夠自由地在江中遊弋。每次她都藏身在碧綠的江波中央,仰頭看他呼嘯著從遠處象鳥一樣疾飛過來,俯衝紮入江水之中。每當他撲通一聲落水之時,他都聽見她發出格格的清脆笑聲。他想近前去搭話,可無論他怎麼試探努力,她卻總是巧妙地避開,與他保持著十來步遠的距離。他佯作生氣,轉身作欲走之狀,可是少女的歌聲卻在背後幽幽響起,宛轉穿雲江雀般的歌聲穿越水霧,嫋嫋行來:“願為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見。”
曲調簡單而清麗,帶著蜀中獨有的綿軟餘音。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這四句。可他知道,那是唱給他聽的。他的孤獨與痛苦、他的傷痕與不幸,她應該是都看在眼裏,一定都會懂得他的心罷?所以才會唱這樣的曲子。願為雙翼,扶搖雲氣……可他卻是一隻被羈押在籠中的小鳥,而她又怎能尋到東海鯤魚化就的大鵬,用鵬鳥那寬闊的雙翼,幫助他扶搖雲氣而上九霄?
然而她和她的歌聲,卻是他那段時光之中,唯一溫暖和勇氣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