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
我,蘇康,小四,胖子,我的外表是渾圓的,你可以說是可愛的、憨厚的,也可以說是鈍感的、沒有原則的。我已經有了兩個太厲害的姐姐、一個太勤勞的哥哥。所以,我從小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見,怎麼都行。我不覺得去哪裏吃飯、穿什麼衣服,甚至上什麼學需要由我自己來決定。他們都比我有經驗、比我聰明。還有,我害怕他們的爭吵。其實他們也並不是惡意要吵,隻是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對的。然後媽要照慣例一分為二、來平衡大家的意見,對每個人做一些肯定,也會有些否定。我們家雖然爸爸早逝,但是人已經夠多了,我不想添麻煩,我怎麼都行。所以,家裏所有人都疼我。
我在悉尼留學,每個月由嫂子楊霞給我寄學費。嫂子把大家給她管理的錢做了投資,投資的利潤正好夠我的生活費。如果不夠的話,她就負責向每家分攤。但我在悉尼七年了,從沒聽說過分攤的事。可以說,她是個成功的家庭理財經理。
我在網上看到了她--小雀斑,她臉上沒有一處長得標致,都有缺點:有雀斑,眼睛太細長、鼻子有點塌、嘴有點翹、眉毛有點淡,可是有缺陷的一切組合起來真的好看得不行了!更可怕的是,她還超有自己的意見!從吃什麼到玩什麼,再到不想上大學而去做自由職業者,在鴿子店做售賣,她全都振振有詞!我這個沒主見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一個最大的主見,就是我要跟她在一起,我不要繼續我無聊的學業,反正我也老考不過,碩士畢業遙遙無期……這時嫂子的生活費突然斷了,我沒好意思追問,因為我每次都跟她說,我很省,我有節餘,我還可以過一陣。這確實也是真的。所以我就幹脆把節餘的錢買了機票,回來追那個行蹤不定的“小雀斑”。我打工、上網,我等著,我覺得她會接受我,隻要等下去。這是一種沒理由的堅持,二姐蘇嵐說極不靠譜,三姐蘇岩沒說什麼,但是我覺得她們都不相信我生平最大的堅持一定會有結果。
這個家表麵上我怕哥哥姐姐們,其實我最怕的人是媽媽。她不批評我,永遠體諒我,從來也沒有罵過我。她對我的教育幾乎與她在學校做職業教師的理智是不相吻合的。因為我是遺腹子,她總覺得應該替爸爸多給我一份愛。但因為這樣,常會讓我感到內疚。我學習不好,碩士學位又遲遲拿不到,在家也不是特會幹家務或特能張羅事,我的內疚隻能用更多的隨和和鈍感來補償。我一直認為,我回國追求“小雀斑”是我一生中最重大、最有男子漢氣概、最正點的一件事!然而我錯了。
那天,跟兩個姐姐說好,我假裝聽到三姐要結婚的消息從悉尼回來。我帶上旅行箱、穿上在悉尼買的T恤,準備出現在家庭聚會上。為了裝得更像,我甚至把三姐屋子裏一隻小袋鼠玩具抓在手裏,作為送給媽媽的禮物。一切都天衣無縫,然而,媽卻一再追問我的航班。我忽然意識到,她是想去機場迎接我。我沒有機票,也不可能從出港口出來,我隻能假裝早到,直接回家再打電話,讓她不要去接了。從三姐家打車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了民航大巴上的媽媽。她花白的頭發在一群黑發的人中顯得格外紮眼。看到她蹣跚地上車,動作謹慎而笨拙,坐在車上她還一再對著小鏡子整理自己的圍巾。我真的內疚了。我的騙局或許讓她心裏暫時好受了一些,卻也讓她拖著病痛之軀在灰蒙蒙的大城市裏消耗著她已存不多的體力。
我一度喜歡自己的鈍感,美其名曰“大智若愚”,或者是“陽光、簡單”。然而看到這篇手記,我才知道由於我的鈍感,卻使媽媽受到了更多的煎熬。我在衛生間門外放著RAP的時候,還一邊說著冷笑話一邊抖動著我有脂肪的肚子跳舞,我真的是世上最遲鈍的兒子!
這一次,我重新回到家中的時候,發現我們每個人都在掩飾,或者說是在演戲。我在掩飾自己的厭學、媽媽在掩飾病痛、大哥和大嫂在掩飾財務危機、二姐在掩飾她的婚姻裂痕。在沒有被媽媽揭穿之時,三姐也在掩飾她和梁冬即將結婚的事實。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們每個人不管是演還是不演,都是想讓家人看到自己的美好,都是想讓大家對自己的擔憂少一些。我想,這是媽媽給我們最重要的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