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長一大早打來電話,叫她務必趕到水天一色去。
當時,小靈通快沒電了,告警聲嘟嘟亂響。組長在電話裏說得清楚,姑奶奶你好歹得來一趟啊,我這裏實在是拉不開栓了,手機快被打爆了,客戶急得罵娘,說你們他媽的不講信用,我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該派的人都派出去了,新華你好歹克服克服吧,算我求你好不好。組長生怕她不肯來,還想說點十萬火急的話,可她的小靈通徹底沒電了,隨著短促的嘟音最後一閃,黑屏了。
裴新華沒有立刻給小靈通充電,心裏暗想,這個破電話,要是組長來電話之前沒電那該多好啊。轉念她又嘀咕,這都是過年給鬧的。年究竟有什麼過頭?為什麼家家戶戶都把年看得那麼當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單單把過年這幾天看得比命都重要,好像過去的三百來天都為這幾天活著,歸根結底,還不是人口袋裏有倆臭錢燒的!有句老話說得多好,年好過,日子難過;還有,富人過年,窮人過關。這不,人家都忙著辦年貨過年,他們還得東奔西跑低三下四地上人家裏去服務。
按說平常,家政公司並不算太忙,忙一天歇兩天,活是不定期的,尤其像裴新華她們保潔組,一周下來也擦不了幾塊玻璃,有時閑得實在無聊,大夥就窩在公司裏打打雙扣。組長是個鐵杆牌迷,平時嘻嘻哈哈,隻要手一抹牌,渾身帶勁,小眼睛聚光,非把別人打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組長每次打牌有個毛病,非要拽上裴新華跟他聯手,組長當著眾人麵說,新華呀新華,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咱倆夫唱婦隨好好來一把。那口氣是可憐巴巴的,又有幾分油滑,好像不是叫著她玩牌,而是在死乞白賴地追求她。惹得大夥不由得發笑,組裏另外幾個年紀大點兒的女同事就說,小裴你得當心,組長那雙小眼睛老色迷迷的。裴新華自然不會當真,知道組長這人愛玩笑,總沒個正經的。但是,她也知道,當這最基礎一層的小頭目,確實需要這樣的人,組長不光牌打得好,平日帶領她們這一幫子小媳婦和老娘們,也算得心應手。
放下電話,裴新華還是懶得動一下,身子直發軟,手腳冰涼,走路都沒有氣力。每月都會有這麼幾天的,體內就像設著一個險惡的關卡,這純粹是作為女人的問題。這種狀況大概是從念初中時開始的,從少女到少婦,再到後來做了孩子的媽媽,如今女兒都念五年級了,這種問題始終如影隨形伴著她,疼痛,虛弱,蒼白無力,怕冷怕涼,還有要命的嘔吐,這些毛病幾乎成為她身體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每次百般隱忍地穿越自身的那個卡,裴新華都會產生九死一生的感慨:如果還有下輩子,如果可以選擇,她是絕對不再做女人了。
可是,女兒的存在無疑又粉碎了她的美好願望,女兒就好像自己的影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那不過是她的妄想,永遠不可能實現。事實正是如此,隨著蓓蓓一天天長大,裴新華的擔心也在一天天變得強烈起來,她非常害怕女兒的那一天來臨,這種擔憂簡直比對她自己的周期更為嚴重。萬一有一天蓓蓓也像她一樣麻煩,那該怎麼辦呢?要知道蓓蓓那麼小,那麼可愛,那麼弱不禁風……天哪,為什麼一定得是這樣,做女人可真是難悵啊!
前些天,蓓蓓就已經趕著把假期作業完成了,女兒說這樣過年才踏實。蓓蓓的學習成績在班裏總是中不溜兒,每次去學校開家長會,裴新華都有點兒戰戰兢兢的,生怕被老師點名。不過,這孩子倒是很懂事,從來不在學校裏惹事,老師還經常誇她,說勞動最積極。有其母必有其女,裴新華想女兒肯定是受了她潛移默化的影響。其實,她半點兒也不希望,女兒整天在班裏幫著老師同學那麼積極地幹這幹那,她更希望女兒能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把成績提上去,那樣,她這做媽的才覺得臉上有光。她可不想女兒將來跟她一樣,除了會幹活,沒其他的出息。
蓓蓓爸正站在廚房的水池子跟前,吭哧吭哧地收拾帶魚。帶魚是他們單位分的,每人五斤,帶魚不算新鮮了,而且,看上去還沒有蓓蓓爸腰裏的皮帶寬。蓓蓓爸昨晚值夜班,天亮才回家,白天原本想好好補一覺的,可單位偏偏分了帶魚,這幾天裴新華又不能沾冷水,所以,隻好由他親自動手收拾了。
裴新華在房間裏唉聲歎氣,蓓蓓爸說要去就早早給人家去,不去也給個準信,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裴新華懶洋洋地走到廚房門口,丈夫手裏抓著把髒兮兮的鏽剪刀,正笨手笨腳地刮著帶魚,他刮上一會兒就停住,用同樣髒兮兮的手背蹭一下臉,他的臉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汙漬,好像還有絲絲烏血,樣子看上去有點滑稽。池子裏的水眼看快滿了,那種泛著銀灰和烏黑色的一層東西,正腥耗耗地漂浮在水麵上,看上去實在叫人惡心,她直想吐。
這也能叫帶魚,哼,虧你們單位還好意思弄回來,再興師動眾地分給大家,肯定是工會的那些王八蛋,吃了商家的回扣!裴新華雙手疊在一起捂著肚子,眉頭緊鎖,腰都直不起來。蓓蓓爸說就知足吧,反正寬仄最後吃到肚子裏,還不都是一樣的。停頓一會兒又問,你到底去不去?不去,趕緊回個電話,省得人家著急。裴新華想了想說,去不去哪由得了我?唉,這輩子天生就是受苦受累的命!蓓蓓爸扭過臉,有些無辜地望著她,說,連帶魚都沒讓你洗,還衝人發這種牢騷。裴新華還想說點兒什麼,但見丈夫埋頭忙忙乎乎的樣子,便有些不忍心了。上了一晚上的班,回到家還得洗帶魚,也真是難為他了。
裴新華出門前又叮囑丈夫,讓他洗完魚先好好睡一覺,等蓓蓓中午從外語補習班上回來,叫他帶女兒去小區門口隨便吃碗麵什麼的。蓓蓓爸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記住千萬別碰冷水……實在撐不住,就跟他們請個假回來,大不了咱們不掙那點兒錢。丈夫就是這樣,雖沒多大能耐,在單位裏也默默無聞,人一多話就少得可憐,見了領導連個煙也不知道遞一根,不過這十多年對她確實很好,知冷知熱,問寒問暖,特別是每個月那幾天,他總是主動承擔起家務,她還有什麼感到不知足的呢?
水天一色是新建成的花園式生活區(毗鄰城南的一片蘆葦湖,原來這裏也是郊區,如今搞開發了,商家打出的口號叫“遠離鬧市、島上群居”),離裴新華家至少有四十分鍾車程——當然是指乘公交車,打的去就快多了,用不了一刻鍾,可出租車錢是公交費用的十倍。所以,裴新華隻能一站一站停停走走慢慢往過去搖唄。
車上人滿為患,擠得人腸胃痙攣,腿腳像宇航員在空間站裏那樣不時離開了地麵,踩著別人的鞋或褲腳,頻遭白眼也在所難免。一路上當然都得站著,搶不到座位,也沒有人肯把位子主動讓給裴新華。她痛苦而又悲壯地盯著車廂壁上的那塊提示牌:請把座位讓給老、弱、病、殘、孕等人員。裴新華就想,這牌子上應該再加一條,那就是讓給經期的婦女。這種時候女人簡直就是奄奄一息的傷員,身體不停在流血,坐著總是要比站著好一點兒,最要命的是,那種隱秘的淅淅瀝瀝無時無刻洗劫著她,讓她渾身一個勁發顫打怵,好像誰暗裏正拿根針一下一下戳刺她的神經。
但是很快,裴新華就意識到自己很荒唐:因為她的想法缺乏可操作性,太不現實了,經期的女人不像孕婦挺個肚子那樣有明顯的標誌,除非你自己說出來,別人無從知曉,又怎麼能博得大夥的同情和關照呢?可見,世上沒有比經期的女人更可憐更痛苦更無奈的,這就叫有苦難言,一切隻能自己默默忍受。
組長說新華你怎麼才來呀,我眼睛都快望穿了。
裴新華蹲在門口的紅色的蹭鞋墊上,一邊忙著往自己腳上套準備好的藍色塑料袋,一邊回答說,車慢得像老牛在拉呢,叫我有啥辦法?組長說都火燒眉毛了,你就不能打個的來嗎?打車當然容易,那你給我報銷啊!組長聽了,一時語塞。
很快,裴新華已經套好鞋袋,身體猛地一起,頓覺血撞腦門,眼前一片碎的金花銀花兒雪片樣亂墜,身子不由前栽後搖起來,若不是組長眼疾手快拉住她,人恐怕早就跌倒了。看你臉色白慘慘的,到底行不行?新華你好像病得很厲害的樣子。本來就是,你還以為我騙你呢!組長好像也意識到自己是明知故問,就很關心地扶著她,兩個人一同走進客戶的門廳。
裴新華定了定神,隨便掃了一眼,房子真大,擺設豪華閃亮,裝修氣派考究,客廳南麵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陽光穿過玻璃照射到實木地板上,使得空間的縱深感急劇加大。每次,走進客戶的家裏,她總會最先注意到窗戶,她想起小時候就知道的一句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麼反過來,窗戶就是房間的眼睛吧。這扇足有四米來長的全落地玻璃窗,如同一隻巨大的天眼跟她對視著,讓她覺得自己一下子矮了許多。她幾乎聽不清組長在些說什麼,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像一隻浮動的幻影,久久不能落下來。
其實,這樣的感受不知有過多少回了,就像身體此時所遭遇的那種隱秘的疼痛,平時她覺得自己很健康,也很年輕,跟別人沒什麼區別,可經期就完全不同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剩下半條命的老婦有氣無力,另外那半條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控,仿佛被魔鬼攥在手心,它非要定期來折磨她一通,直到她付出血和痛的代價,或者,她付出的遠比這些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