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看著腳下被摔散了的簡冊,一動不動。等項羽罵完,才平靜地道:“現在大王正行封賞之事,許多人讚頌大王,隻是為了分封時得到更多的好處。他們並不關心大王的江山,隻關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應被這種人的頌聲蒙蔽……”
“放肆!”項羽吼道,“真話假話我聽不出來?要你來教訓我?哦,說我好話的都是在阿諛奉承我,你這樣指著鼻子罵我,我才該洗耳恭聽?別忘了你的身份!一個執戟郎中,敢這樣和我說話?昏了頭了你!來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韓信愕然地望著項羽,心中的吃驚更多於害怕。
兩名侍衛一左一右過來抓住韓信的胳膊。
“住手!”隨著一聲威嚴的喝聲,範增跨進了殿門。兩名侍衛不由得鬆開了手。
項羽道:“亞父,你來了?”
範增走到韓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麵等我,待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韓信道:“是。”抬頭感激地看了範增一眼,退了出去。
範增又對周圍的侍衛們道:“你們也都下去。”
侍衛們看看項羽,項羽揮手道:“下去吧。”
眾人退下,殿門關上。
範增彎腰撿起地上的奏疏,翻看了一下,道:“就為了這個,你要打他?”
項羽恨恨地道:“不止是這個。亞父,你沒見他剛才說話時的那副口氣,教訓起我來了!簡直狂的沒邊了。不給他點苦頭吃,我看他要……”範增道:“阿籍,不管韓信到底寫了什麼,說了什麼,我隻問你一句話:能不能放過他?”
“我辦不到!”項羽別過頭道:“亞父,你不知道他那些話有多可氣……”
“好,”範增道,“那你就索性殺了他!”
“殺了他!”項羽倒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道,“可……可他罪不至死啊。”
範增坐下,把手放在項羽肩上,一字一句地道:“阿籍,你知道什麼叫‘士可殺不可辱’嗎?他那樣的人,你要麼別碰他一根毫毛,要麼幹脆把他殺了。要是折辱了他又讓他活著,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範增的神態語氣十分嚴重。但項羽看著他,忽然笑了,道:“我怎麼沒聽說他“反噬”那個逼他鑽褲襠的小子?”
範增道:“那是時機還沒到。阿籍,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沒有?到底準備怎麼處置他?”
項羽無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亞父的麵子,饒了他這回。”
範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這樣吧。”
項羽奇怪地道:“這麼?亞父,你還不滿意?”
範增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站起來向外走去。
項羽道:“亞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麼?”
範增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道:“為你著想,我寧可你選擇殺了他。”
淩空而起的複道,連接著一間間巍峨壯麗的宮室,仿佛橫跨銀河的天橋。
範增和韓信溫步在一條高高的複道上。從那兒,可以遙遙望見渭南上林苑中那氣勢恢宏,尚未無全竣工的阿房宮。複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運著財物的楚軍士兵。他們忙碌地穿行在各間宮室之間,戶挑手扛,將帝國昔日聚斂來的表寶金帛成箱成籠地往外運,幾名將軍在其中大聲呼喝指揮。
範增一邊緩緩走著,一邊道:“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讚成。阿籍的分封確實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隱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麵子上,別往心裏去,好嗎?
韓信看看遠方鱗次櫛比的宮殿,淡淡一笑,道:“亞父,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什麼。”
範增停下腳步,盯著韓信。過了一會兒,歎了一口報,道:“你心機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還是敷衍,能不能聽一個老人的幾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過人。但謀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確的建議,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議。如果明知一種建議是君王無法接受的,或君王確有錯誤但已無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說了。謀臣的能力能否得到發揮,取決於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為觸怒君王,而連進言的資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見解又有什麼用呢?”
韓信恭恭敬敬地道:“亞父所言極是。”
範增皺著眉頭。他很懷疑眼前這個年輕人恭敬的態度,但又無法可想,隻得道:“我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你聽不進去,我也沒有辦法。阿籍年紀輕,你也是。其實你們應該能很好相處的,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
範增搖搖頭,又歎了口氣,步履蹣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韓信忽然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生出一種同情之心。這個老人背負太多:君臣之義、托付之重,甚到還有一種類似父輩對兒孫的舔犢之情——這一點名許連範增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壓得他蒼老的身軀不堪負荷。
但他不能因為對一個老人的同情就留下來,將全部的心血耗在一個完全不值得輔佐的人身上--這次上書,是他對項羽的最後一次試探。現在,他已對項羽徹底放棄了希望。
範增又道:“韓信,你有沒有感到阿籍最近變了?”
韓信道:“嗯,好像是有點。自從進鹹陽以來,大王就不大聽勸了,而且殺戮也太重。殺降將是忌,大王不該殺秦王子嬰的。”
範增道:“是啊,還有定都的事,那麼多人也勸不住。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權力這東西,唉!”
韓信隱約感到那不完全是權力造成的,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麼,但又說不出來,便隻是保持沉默。
複道盡頭是一座雕梁畫棟的宮觀。走進去,裏麵人來人往,喧鬧非凡。宮門的門檻已被撬掉,以便將馬車直接趕進來,裝運那一匹匹錦緞絹布和各式銅具漆器。貴重的黃金珠寶被整齊地排放在一張寬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史正在認真清點登記。見範增走來,忙跪下行禮。
範增揮揮手道:“忙你的吧。”沿著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樹、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範增臉上毫無欣悅之意,反而顯得心事重重。隨手抓起一把珍珠,鬆開手指看著那一顆顆晶瑩圓潤的珍珠落回漆奩,道:“韓信,你發現鹹陽這些宮室裏少了什麼漢有?”
韓信道:“財物沒少,圖籍文書少了。”
範增點點頭,憂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一個個都被這裏的珍寶美女迷得暈頭轉向,誰來關心這個?我跟阿籍說了,他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唉!劉邦早晚要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韓信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