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拒絕任何進取因而喪失了任何攻擊性和自我保護能力的貴族或曰豹子,在一個走狗和綿羊世界裏的必然結局。它被人們一塊塊撕碎,聽憑他們將一片片豹皮夾進各自的日記或者塞進各自的口袋。然而,如果假設這頭豹子不甘於如此下場,而是重新恢複早先的凶猛,那麼這個形象就既不是賈寶玉也不是浮士德,而就是為經曆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們所深惡痛絕的希特勒。
作為叔本華、尼采哲學的人格化身,希特勒不是從靈魂而是從意誌上體現了其貴族精神。這種意誌不是以無為和拒絕為美,而以侵略和搏擊為榮。在其貴族精神層麵上,希特勒與其說是一個凶殘暴虐的帝王,不如說是一個孩子氣十足的行為藝術大師。他雖然在其文化淵源上來自浮士德靈魂,但那個靈魂演化為超人意誌體現在他身上後,高遠恢宏的審美便被推向了瘋狂的進攻和不可思議的創作,而一旦從審美進入進取,那麼即便沒有敵人也要假設一個,就像人們從生存轉向宗教時沒有上帝也要創立一個一樣,於是有了對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克的仇恨。這種仇恨是豹子對走狗和綿羊世界與生俱來的憎惡和水火不相容。盡管希特勒把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克混為一談,並且假設為共同的敵人是否合乎曆史的邏輯值得存疑,但當他一旦麵對他的敵人,那麼絕不會等到對方把他撕碎就會發動無情的攻擊。戰爭就這樣爆發了。假如可以暫且排除所有其他曆史因素的話,這的確是一場由意誌左右的戰爭,而戰爭的結果則是雙方同歸於盡。人類由此遭受了火的洗禮,隻是文明照樣發展,文化照樣沒落,那位瘋狂的行為藝術家帶給整個文化藝術的直接產物便是整個西方20世紀後現代主義。作為意誌的貴族並沒有比作為靈魂的貴族帶給曆史以更多的進步,因為他們的結局同樣是屬於審美的。與生前的君臨一切相比,希特勒的下場在於身後所承擔的永恒的惡名。
如同明白了我所說的這種貴族精神,那麼與之相應的貴族社會就不是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而隻是一個相當個人化的靈魂或者意誌,從而意指一般在平民社會才會出現的文化生存圈,或者藝術氛圍,抑或貴族沙龍或知識分子群體,如此等等。這種社會的基礎是曆史在進取層麵上的充分化,其指向則是有存在意義上的審美觀照。而當這種社會作為一則寓言和與寓言相當的象征性人物出現時,人們所讀到的則是有關人類命運的信息。所謂《紅樓夢》的審美定位,指的也即是這部巨著在這種十分貴族化的層麵上的創作位置。而與這樣的創作基點相應的,則是具有貴族性的閱讀前提。正如一部《紅樓夢》以石為靈,以靈為綱一樣,有關這部小說的閱讀前提是由靈至心,以心為本。盡管考證辨析也是需要的,但閱讀這樣一顆靈魂卻應以心的體認為原則,而不能像讀《三國演義》或《資治通鑒》那樣以智的認同為圭臬,從而流於精巧偽彰。竊以為,這樣的閱讀似與麵壁相近,並不時會有髙處不勝寒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