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輪回終點
宴是破天荒地設在祭台上的。她帶著些莫名的情緒和幾分詫異走上去,然後被衛祺攬到了身邊。
“國師從京城帶來的波斯國進貢的葡萄酒,你嚐嚐。我一直記得你當日喝醉酒時的樣子——”
衛祺說話的時候,仍然像是當日那個帶著一身幽香,用指尖夾起香草給她的神秘男子,有一種涉足於塵世,卻又超脫於塵世的淡然和溫暖。
隻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場合,當經曆過了中間的種種之後,她會忽然覺得……這種平靜淡然突兀得讓她心寒。
她的衛祺哪裏去了?衛氏一族的保護神哪裏去了?他真的要放手讓這一族人自生自滅,安然地退到旁觀者的位置了嗎?
抬起頭來,看著衛祺的側臉,她突然下意識地張開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衛祺垂下眼看看她,喂了她一口酒,而後極淡地一笑,別過了頭去。刹那間,有什麼東西在他眼底閃了閃,但還沒來得及讓任何人捕捉到,就已消失不見了。
這場宴究竟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祭台上已經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衛祺和國師進了祭台下的大殿裏,她就抱著膝坐在祭台旁邊的草地上,看著仿佛沒有盡頭的雲海,一個人發著呆。
“最近公子變了很多,你也變了很多。”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是雙慶。
“或許,你家公子從來就未曾變過。隻不過,我們一直都沒有看懂過他。”她偏著頭,目光依舊停在雲海深處,不經意似的回答。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到蒼雲閣的情形——你把我們當成了妖怪。”大慶也抬頭看天,和二慶同時笑了一下。
“是啊……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涵和祺……可是,就在一夜之間,涵就毅然決然地走了,沒有跟任何一個人交待一句——他究竟為什麼要走?真像大家說的那樣,他不想被衛氏一族拖累,不想再耗下去了?”她自言自語地問著,聲音越說越輕。
大慶和二慶對看一眼,沉默了片刻,二慶抿了抿嘴,慢慢地開口:“也許……涵少爺並不是自願走的吧……”
“什麼?”衛藍鈴霍然轉頭,雙眼直直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說……涵少爺或許並不是自願走的。那天晚上……他們在房間裏吵起來了,吵得很凶。好像是……公子讓涵少爺去做什麼事,但涵少爺不願意……後來,天亮的時候,涵少爺就走了。我們並不知道那晚他們究竟在吵什麼,但……”後麵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
“你是說……是祺讓涵走的?”有一種鋼針般的刺痛,漸漸進入了她的心髒,“但我問祺的時候,他沒有說過一個字。甚至皇家軍的人說……涵離開是叛族而去,這句話都是從他嘴裏親口說出來的……”
“我們不知道。但公子做事……總有他的道理吧。如果真是他讓涵少爺離開的……那也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大慶深吸了口氣,低聲說著。但那篤定的語氣裏,竟然流露出自欺欺人的味道。
“他……”衛藍鈴隨手折下了一根嫩草,然後用指甲無意識地掐為了一段一段,“他的確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我們也永遠無法洞悉他在想些什麼——但……”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雙目含痛地看著雙慶,“就算他又要設什麼局,就算他需要一顆被擺布的棋子,這個人也不該是涵啊!涵的身體還能支撐到什麼時候?涵的生命還有多長時間?他怎麼能——這麼的殘忍!”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迸出來。
“藍鈴小姐!”雙慶也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像是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你不要這樣,我們隻是猜測……”
“可是,他在我心裏……”衛藍鈴抬起一隻手來,慢慢地抓住了襟口,“他是我的神啊!他怎麼可以也這麼自私,也這麼殘忍?如果他都會這樣,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我可以相信的?”
“藍鈴小姐……”
“我要去找他,現在就去找他。我要去問問他,他到底是誰……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我們誰錯了……”
衛藍鈴提著裙擺快步地走到大殿的門前,不輕不重,一下一下地拍著門。她很固執地輕輕拍著,用力不大,但也一直未曾停手。
正在雙慶為自己的一時嘴快惹出的亂子懊惱的時候,門居然真的開了。
衛祺走了出來,又反手“吱呀”一聲合上了門。
“有事?”他的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拉著她走到了祭台旁的草坪邊沿。
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到些什麼,但依然是一無所獲,“是你讓涵走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沉了一下,卻絲毫沒有露出別的什麼神色,“為什麼這樣問?”
“那晚,你們在為了什麼爭吵?你——讓涵去做一件事,但他並不願意?”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沒有絲毫的躲避。
“無論是什麼事,如果涵真的不願意去做,他也不會……答應的。”這一刻,他的語氣和目光都沉寂得像個陌生人。除了那一下微微的停頓,幾乎是不帶絲毫感情的。
“涵是不在乎衛氏一族的,但——他在乎你。”心裏的什麼東西,終於衝破了最後的防線,把理智的堤壩撕出了一個小口,而後,逐漸變大,“他不會為了衛氏一族去做什麼,但他會為了你去做一切!他是你一手養大的,他的一切都在蒼雲閣,離開了這裏,他還能到哪裏去?衛祺……你居然真的忍心讓他去做這一切嗎?讓他帶著病體,帶著不知還剩多少的生命,背負著叛族的罪名,去完成你交給他的什麼使命?”
衛祺的全身終於像是震了一下,但他微微地後退了一步,居然沒有開口。
“我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麼,但……為什麼非要是涵?衛祺……你有長生不死的身體,你有無上的法力,你有比我們多看了數百年人世滄桑的眼……你幾乎就是最接近於‘萬能’的人,但為什麼……”
最後幾個字,緩緩地繞在她的咽喉裏,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衝破層層鎖禁吐了出來,“為什麼……不是你自己去?”
衛祺看著她的眼神定住了。有短暫的空白過後,浮現出了很多從沒在他眼裏出現過的神色。他笑笑,仿佛帶著一點點的悲涼,卻又讓人覺得那隻是錯覺,那僅僅隻是一些看破世俗的嘲諷。
他像是站在高高在上的雲端,用一雙平靜得略泛起冷冽的眼在看著她,聽著她講述一切。
“有些時候,有些人,是注定了要為有些事犧牲的。這是宿命,誰也改變不了。”他帶著笑看著她,含著那種無法讀懂的眼色,用教導孩子的語氣告訴她。
“可是,如果連你……都會選擇犧牲別人來保全自己。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值得信任的?尤其……這個人竟然是你一手養大的涵……”
“是嗎?”衛祺半垂下眼,隔絕了那眼底的什麼東西,仍然淺淺地勾著嘴角,低低地說:“誰都是應該被保護的,隻有我……是注定了要被犧牲的。我根本沒有自私的權利,是不是?”
“我……”衛藍鈴全身劇烈地一顫。所有的話說出口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在指責他些什麼。
“但……涵身上帶著病,涵的武功根本不足以自保。而你……你不會受傷,也不可能會死,你有足以自保的一切條件,為什麼你會讓他出穀去,而不是你自己去?”
說到最後,那些陡然升起的愧疚又被這一長串的話語,和其中包含的失望痛心衝淡了。
“那是因為——非他不可。雖然,或許你並不相信我這句話。”
“你能給我一個……讓我相信你的理由嗎?就像你告訴了我們國師給衛氏一族帶來的種種危機,但突然之間,你又從對立的一麵站到了他那邊。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衛藍鈴的眼有些空洞,卻不曾稍離地注視著他,似乎在等一個至關重要的答案。
衛祺抬起了眼,目光緩緩掠過她的臉龐,笑得很珍惜也很寵溺。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搖了搖頭,然後輕聲吩咐:“什麼都不要問了,下山去吧。”
衛藍鈴默然了短短的一瞬,然後也回應他一個笑容。那個笑容,虛無而空洞。
笑過之後,她居然就真的依衛祺所言,轉身下山去了。
所以,她並未看到——衛祺離開的時候,在草地上留下了兩行斑斑點點的血跡。
因為魅陰劍在渴血地召喚著,所以他的雙手的傷口裏,終於帶著尖銳的刺痛湧出了大量的鮮血。
痛,很痛……這種尖銳到會奪走人的意識,壓倒人的生存欲望,跟隨了他七百多年的痛楚,此刻,卻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醒。
因為唯有這痛,才能讓他知道……他竟然還是活著的……
“看來,感情真是一筆孽債。超脫如你,竟然也無法釋懷。”天遠一直在大殿裏,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但衛祺開門走進來那一瞬間的神情,他卻看得很清楚。
衛祺什麼也不想多說。
正在召喚魅陰劍的時候,被衛藍鈴突然打斷,強行封回體內的劍已經渴血到了極點,讓他雙手上的傷口血如泉湧。
他隻覺得很累,已經累得快要無法負荷了。
“還挺得住嗎?”天遠問了一句。並非關心,隻是詢問,“這把劍果然很可怕,不但每年一次需要你用所有的血來祭劍,想要召喚出劍,竟然也要用鮮血作引。”
衛祺站立不穩地退了一步,靠到了門上,然後慢慢地坐了下去。他閉著眼,連呼吸都淺得幾乎停止了。被強行封回體內的魅陰劍已經迫不及待地脫離了他的身體,讓那些從他身體裏流出來的鮮血化成了一片紅色的濃霧,妖豔迷蒙得美麗無比。
他被裹在那一片鮮豔中愈發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蒼白,生命仿佛都已漸漸幹涸了。
“怎麼?不想活了?”天遠並沒有去扶他,隻是彎下了腰,靠近他耳邊低聲說:“心痛到無法承受的時候,變本加厲地折磨自己,是不是會有一種殘酷的快感?但你別忘了我們的約定,你連不想活的資格都沒有。馬上和我合力,壓製住劍的嗜血和魔性——今天要是你倒下去,我們的約定就此作廢,我會立即下山去大開殺戒,你信不信?”
說著,他已經盤膝坐下,雙手並指成訣灌注法力,開始封閉衛祺雙手上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