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淺水湧浪
“……七百年前,衛氏一族的人要比現在多得多。那時候,全族人散居在穀外的幾座高山上,這個穀地是不容人隨便踏入的聖地。仙霧山,更是聖地的中心。”
蒼雲閣高高的祭台上,衛祺、衛涵和衛藍鈴並肩而立,遙遙眺望著整個山穀。仿佛是被衛祺身上散發出的無形靈力所驅動,絲絲縷縷的雲絮緩緩向著兩邊退了開去,露出了下麵廣闊穀地的真容。
初秋略顯得刺眼的陽光下,穀地四周高山上盎然的綠意已經有了消褪的跡象,時不時夾雜著些或濃或淡的黃,向中央鋪陳而下。山穀腹地中衛氏族人們居住的一座座獨立簡樸的小院,像散布在泥盆中的小石子,正麵卻一律麵向著西方孤高傲立的祭台。
布局有些肅穆,顏色有些單一,卻又被新陽山下那一片紅色的營帳挑出了幾分不和諧的刺目感覺。
而一線天的那處開口,則讓整個山穀的感覺霎時間統一了起來。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一個裝滿東西,卻又被剪出了一個破洞的布口袋。仿佛裏麵盛著的一切,都會不可遏止地從那個破洞中慢慢地流瀉而出。
衛祺閉上眼笑了一下,聲音很輕緩:“當年……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以靈火焚盡了那漫山遍野數以千計的屍首。那一刻……我甚至天真地以為一切的痕跡會就此被消抹掉。卻不知道……血的烙印,早已鐫刻在我的靈魂深處、我的每寸肌膚上……永遠也無法消抹了……”
——那漫天的血海,早已在他的心底和記憶深處凍成了一麵堅不可摧的冰牆。強行掰開來,便會融化淌成一條赤紅的小溪,流經的地方,就是刺骨凜冽的寒痛。
“……其實那時候,這個山穀並不是真的與世隔絕的。一線天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那裏曾經有一條橫跨兩邊斷崖的石梁……隻是後來……那條石梁被我親手斬斷了……”
七百多年的歲月,並沒有真正地衝刷掉些什麼,僅僅隻是把一些記憶的碎片帶進人心底某些不易察覺的角落。當重新動手去拚合的時候,一切——就這樣被還原了。
這短短幾日發生的一切,讓衛氏族人們全部搬進了穀裏。大家都隻希望能忘記外麵那漫山遍野的屍體。
“祺兒……外麵的一切……”
父親瞬間花白的發和臉上完全掩蓋了真實年齡的蒼老,仿佛依然清晰在目。
他聞聲抬起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回答道:“什麼都沒有留下,我都處理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父親拍拍他的肩,繼而緊緊摟住他喃喃地說著,像是害怕他會突然從眼前消失一樣。
他被父親太過用力的手抓得痛了,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了父親的肩頭,卻突然間對上了不遠處站在一起的族人們那一雙雙眼睛——
他們的眼神讓他全身一震!一種異常的麻木冰冷迅速從心底蔓延開來。
那是一種……猶如看著什麼妖怪的極端恐懼的眼神!含著仇恨厭惡的不信任,卻又不敢逃跑的害怕。
“我……”猛然間,他頓住了腳步,震驚的目光緩緩地掃向父親的側臉。
就算他親手處置了那些屍體,但他仍然覺得發生過的一切似乎隻是一個噩夢。也許某天清晨,他回到了現實,這個可怕的夢便終結了。
但此刻,他才突然間如醍醐灌頂,第一次真正地清醒了,再也無法逃避地意識到之前究竟發生過些什麼,他又做了些什麼。
目光逐漸轉成了無焦距的空洞,他離開父親,一步步地後退。很久之後,才用一種極輕、極輕的聲音,夢囈般地問著:“我……真的變成妖怪了嗎……”
父親的手一下子收緊,十指幾乎在掌心掐出血來。
他最後能看見的,隻有父親猶如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錘般慘白驚痛的臉。
他隻是怔怔地站在那裏,任由眼前的光越來越強,各種聲音越來越遙遠,然後“轟”的一聲,吞噬掉了他所有的意識。
再後來的記憶,斷斷續續、無法連貫,隻有那種始終無法擺脫的痛苦和孤獨清晰異常。他似乎大病一場,病了很久,有時清醒,有時卻又昏然沉睡著。每一個夢境中,都有一雙雙仇恨又驚懼的眼;而每次醒來,卻又看見父親的臉就這樣一天天地衰老,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仿佛他餘下的所有生命,就在這段痛苦日子裏被消耗殆盡了。
“祺兒……對不起……原諒爹……”
無數個夜晚,父親總是緊緊拉著他的手,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
但他不想去聽、不想去看。他不要變成族人眼中的妖魔、他不要清醒,他不要去麵對一切。
終於,那一天,父親也病倒了。當他慌忙地爬出蝸牛的硬殼,衝出大門想要去找人幫忙的時候——卻發現,空蕩蕩的仙霧山頂隻有他們和無聲靜立的大殿。那時候他才恍然記起,因為族人的無法接納,他們已經隻剩這個至高無上但卻冰冷可怕的地方可以容身了。
最後,父親睜著無神的雙眼充滿悔恨地看著他,給他留下最後一滴眼淚,撒手而去了。
他發瘋一樣衝下了仙霧山,所有轟然爆發的悲痛終於讓他揮出狂亂的白光把一線天那條石梁寸寸斬斷!那個下午,那個斷崖邊,電閃雷鳴驚動天地!衛氏一族的所有人像是再次身臨地獄。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衛祺一把火燒掉了他曾經居住過的那個“家”,衝天的火光,獵獵直上仿佛要舔上雲霄!
沒有人願意,也沒有人敢出言阻止他。有人的目光中含著憐憫,卻有更多人含著難言的恨意。在那樣的瘋狂中,他甚至還能聽到人群中傳來極低極低,卻又滿含惡毒的詛咒聲:“……他殺了我們的親人……他為什麼不放把火燒了自己呢?”
“哈、哈、哈……”他仰天長笑,幾乎要笑出血淚。原來他和父親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換來了如今的結局!爹——你好了不起,又好殘忍!你居然就親手留給了兒子一個這樣的結局?!
噴出一口鮮血之後,他狂笑著轉身踉踉蹌蹌地往潼靈澗走去。他不想再看身後的那一張張臉,一雙雙眼睛,他隻知道——他的人生就在這裏斷裂、扭曲,再也回不去了。
……再後來,那一場血與火的變遷,在所有人刻意的回避、刻意的不再提起中,被歲月所淹沒了。太痛太痛的往事,誰都沒有再次觸及的勇氣。老人不斷去世,孩子不停出生,漸漸地,不再有人記得仙霧山上還有著一個什麼樣的人。關於他的一切,都散入了風間,成為了時光中撿拾不回的塵埃,飄然遠去了。
奉劍衛氏,再也沒有人記得那把蘊含著上古神力的魅陰劍,卻在族長看護的密室裏供起了一把來曆不明的短劍。它神聖、而空洞,不可侵犯、卻沒有任何實際的作用。它隻是作為一個圖騰符號,聚合著所有衛氏族人的心。
後來,一位族長重病垂危,藥石無效,眾人絕望之際上祭壇祈求上天,卻從祭台的火光意外出現了一個詭秘的黑影。
他就站在那個祭台上,以不可思議的手法治好了族長的病,然後便如鬼魅般地消失掉了。
再後來,有人把一個剛出生便不幸夭折的孩子抱進潼靈澗,想要埋掉的時候,卻被那個黑影阻止了。他抱走了那個孩子。
沒人知道他把孩子抱到哪裏去了。隻知道,後來他在瘟疫、在饑荒、在各種威脅衛氏族人生命的情況下救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次。
不知什麼時候,他和衛氏一族的某代先祖訂下了很多交換條件,讓所有人答應世代都隻能生活在這個山穀裏。而他,則願意永遠地保護這一族人。
關於“妖仙”的傳說,便開始在衛氏一族的人們口中一代一代地流傳……
“沒有這樣的痛苦過程,你是不可能成為衛氏一族的‘神’的……”聽完故事的很久之後,衛涵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不,我沒有那麼偉大。我隻是需要一個——支撐我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選擇了,做衛氏一族的‘神’。”
“祺……”衛藍鈴靠進他的胸膛,緊緊抱住他的腰。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隻是那麼抱著他。
“一切……”衛祺深吸了口氣,一隻手輕輕攬住了衛藍鈴的肩,“……畢竟還是過去了。告訴你們這些,隻是想讓你們知道——我究竟和這個衛氏一族有著什麼樣的過往糾葛。我欠了衛氏一族的命,上百條的人命。而且……恐怕是該到償還的時候了……”
“是嗎?”衛藍鈴霍然抬起頭,咬著唇,蒼白著臉看著他,語聲都在微微地發抖:“魅陰劍的力量,是你自己想要的嗎?殺掉那些人,是你自己的意願嗎?衛祺——”她狠狠地叫著他的名字,語氣裏有難以壓抑的憤怒,“——你為了所有人犧牲了自己,卻得到他們的疏離、恐懼和仇恨,於是你就真的覺得是你自己造成了這一切嗎?”
“你究竟——”她咬了咬牙,抓緊他的手臂,抓得驚人得緊,“是在恨魅陰劍,恨當年的那群人——還是在恨你自己?”
“也許……是都恨吧。”
極短暫的沉默之後,衛祺輕輕笑了一下。
“所以,就讓一切在這裏終結吧。”
——那一瞬間,他身旁的衛涵突然在這樣的語氣裏打了一個冷顫,仿佛突然有雪花從天而降飄進了他的後頸,浸出一股刺人的寒意。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卻發現,手掌中什麼也沒有。
“……霹靂精芒赤海嘯,千秋隻作一肩挑。雨肆風狂零狂渡,終流淺水沒狂潮。”
驀然間,又想起了當時他和衛祺隨口接出的這首詩。一種和那天在祭台上相同的感覺一下子滑進了他的心底。再一次,他莫名地覺得他真的窺見了什麼——那是他和衛祺的命運的末端。
“你在說什麼?”衛藍鈴轉過頭去看他,略顯不解地問著。
“一首詩……或者……這的確不隻是詩。”
衛勇帶著十幾個人站在天遠的營帳裏。自從立場明朗化以後,他已經開始大大方方地出入皇家軍營地了——反正話已講清,也就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
但此時此刻,站在天遠麵前,他在止不住地流汗。
他從出生以來,從沒有感受過這麼強大的壓力,也從來不知道當一個人不說話的時候,能給人造成這麼大的壓迫感。他跟天遠報告完了一切,恭立在他的麵前,卻發現整個營帳內的空氣都在天遠沉默的這段時間裏凝結成了有形的物質,一分一分地向他擠壓過來。
“不夠。”終於,天遠抬起眼開口了,“這樣還不夠。”他看著衛勇緩緩地說,“單純地向你們的族長施壓還遠遠不夠。必須逼你們那位‘妖仙’出來說話,讓他直麵壓力。”
“可是……”衛勇有些懼意地遲疑了一下,“他和你一樣是有法力的人,他為什麼要怕我們?而且……他回仙霧山去了,我們上不去……”全族人持續了數百年的信仰,畢竟不是說丟棄就能夠丟棄的,或多或少總會在心裏留下一些印跡。
天遠微笑,很有意思地看著他,“若是我,他當然不會怕。但換成是你們,尤其是你們去煽動能煽動的所有族人,越多越好——他是你們的‘神’啊。他怎麼會對你們的要求意願視而不見呢?”
頓了頓,他一隻手放到了桌上,身體微微前傾,衝衛勇招了招手。
衛勇會意地附耳過來,隻聽見他輕輕地說:“——至於仙霧山,我送你上去……”
“去”字悠悠地吐出唇邊,他一根手指飛快地畫了一個符咒,然後紅光一閃,化為數縷紅線遊絲般盤旋而出,瞬間紮進了衛勇的身體。衛勇臉上肌肉一陣抽搐,隨即便僵住,驚懼萬分地瞪著他,卻居然連開口詢問都不敢。
“別怕。”天遠還是那種無限祥和,又微帶點詭異味道的微笑,“我沒把你怎麼樣,隻不過,想借你的身體用一下而已。以前紅蓮不是也做過嗎?仙霧山的秘道裏衛祺布下了結界,沒有我的力量,你是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