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祭·滅夢篇(梓昕)
第一章 浮光掠影
這一夜,不能成眠的不僅僅是衛氏一族的人。
天遠的帳篷後麵,水明如鏡的潭邊,身著紅色法衣的影子在月下無聲地站立著。
紅蓮聖使拉下了頭上的風帽,露出了下麵那張很稚氣,卻又帶著難言的陰鬱和淡漠的臉,輕輕地低語著:“為什麼……我總像是忘了很多東西?”
他低頭注視著水麵,突然張開的五指向裏一收,水麵一下子騰起一根二尺高的水柱。然後他的拳頭一緊,“嘩”的一聲,水柱四下裏激濺了開來,散成了一片冰涼的水霧。
“為什麼長久以來……我總是做著同一個夢?”紅蓮繼續說著。
“明鏡——水開!”他舉起右手捏成訣,向著山壁上淌下的溪水畫了一個扭曲得讓人看不懂的符號。溪水瞬間如幕布般向兩邊延展而開,漸漸發出微微的光亮。隨後,微光閃動了幾下,開始幻化出一些畫麵——
一個麵目模糊的小女孩在桂花林中奔跑穿行著。紅紅的衣服和小辮上紅紅的蝴蝶結都在靈動地跳躍著,仿佛在招展著生命的活力。而桂花林的另一邊,一個布衣粗服的小男孩卻在一邊呼喚一邊追趕著她。
那是紅蓮的臉,卻又根本不是紅蓮。那張臉上洋溢著的,是獨屬於那個年齡的孩子的活潑和頑皮,充滿了一種從來沒有在真正的紅蓮身上出現過的生命力。
但當男孩子的手將要觸到女孩子的那一刹那——畫麵突然扭曲了。像是有人往一缸清水中倒入了無數種顏料,然後瘋狂地攪動起來,所有顏色散成了一團團、一絲絲、一縷縷,互相糾結著、纏繞著。水幕裏的那個世界,就這樣沒有一絲停頓地化成了一片混沌,一片虛無。
“嘩”的一聲響,那麵水幕突然間炸了開來,冰涼的水滴撲在紅蓮的臉上,吞沒了他即將說出口的話。
“不要去探尋。被禁忌的真相一旦浮出水麵,隻會讓人崩潰絕望的。”高大的黑色人影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身後,垂地的法衣襯著一張冷峻得讓人有些戰栗的臉,帶著陰冷的語氣,鬼魅般地警告著他們。
紅蓮沒有像平時一樣向他們高高在上的大師兄行禮,隻是調回依然有些空洞的目光,停留在了他臉上。仿佛仍舊沒能從剛才的場景中跳脫出來,“我隻是想要知道一些人人都有權利知道的事,難道——這也是禁忌?”
“從你當上清離上教的聖使那天開始,這就是你的禁忌了。有些東西,不要去探尋——你是紅蓮、我是塵昊,僅此而已。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為什麼……師父要封閉我的記憶呢?我永遠隻記得現在,隻記得正在發生著的事。我和所有人一樣都在不停地往前走,可是我卻不知道我究竟走過了哪些地方,踏出了哪些腳印……我隻是不想要這種什麼也抓不住的人生,我隻是……想要證明我是怎樣活過來的。難道——這也不行嗎?”
紅蓮用完全不屬於他那個年齡的沉重語調問著。那一瞬間,他的神態看起來竟然像個已曆盡滄桑的老人。
塵昊目光深沉地看著他,許久之後,閉上了眼睛,一聲低低的歎息逸出喉嚨。他慢慢地伸出手,做了一個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的動作——像個長輩,或者是大哥那樣,含著安慰和憐憫地拍了拍紅蓮的背,“紅蓮……你和青焰的命運軌跡,都已被師父引向了相反的方向。真相——對你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相信我。”
——這個清離上教啊……真的已經埋藏了太多的罪孽。
他的目光從紅蓮頭頂上越過,停在了方才那一方水幕出現的地方。指甲慢慢地陷入了肉裏,卻沁不出一絲一毫的血跡來——麵對著兩個孩子,長久以來積壓在心裏的疲憊和厭倦再一次翻攪了起來。
可是……一切卻都還沒有結束。罪孽,還會以更加驚人的方式繼續下去——
他回過身麵向著衛氏一族的村落,長久地陷入了沉默。
“藍鈴,我們說點正事好不好?”衛祺拍拍打蛇上棍,此刻已經爬到他膝蓋上坐著的衛藍鈴的肩,示意她暫時坐到凳子上去。
“不要。”衛藍鈴靠在他的胸前,雙手環著他的腰,拒絕得幹淨利落,“我們就這樣說好了。我想過太多次、夢到過太多次能這樣抱著你,就讓我再多抱一會兒好不好?不然……我又會以為我還在哪場夢境裏。”她更加地摟緊了他,“衛祺……真的是你嗎?”
嘴角微微地抽動著,又帶起了淡淡的鼻音。
“我怎麼沒有發現,原來你是這麼愛哭的?”衛祺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長發,有些失笑,“我以為,你最喜歡的應該是瞪著眼罵人呢。”對他來說,以這樣的身份和一個女孩子親近,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有些新奇、有些陌生,但——卻也有更多歲月中沉澱下來的孤寂忽然要被另一種溫暖填滿的期待。
“愛情”這種早已被他遺忘在時空另一端的東西,就在這一刻抽出了芽苞,開始靜靜地等待複蘇了。
“我又不是潑婦。”衛藍鈴瞪他一眼,不滿地嘀咕。
“你是個敢愛敢恨、敢作敢為的女孩子。”衛祺微笑著,帶著對待小孩子般的寵溺。
“那……還有其他‘敢愛敢恨’的女孩子對你做過什麼嗎?”語調突然一變,音量降低了,尾音卻輕輕地揚了起來。
衛祺搖頭,被她眼角斜挑的表情逗得笑出了聲,老老實實地回答她:“我養大過許多孩子,其中當然也不乏女孩子。我的容顏不會衰老,她們成年以後,也確實有人對我的感情由幼時的依賴轉變成了愛慕。但在他們看來——我是個‘神’,是高不可攀的。可以追隨、卻不可以擁有。”
“難道你就真的從來沒有對哪個女孩子動過心?”她聽懂了,卻仍然不甘心地追問著,“當你……還不是‘妖仙’的時候呢?”
“沒有。在我還來不及接受任何一個女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為了衛氏一族做了‘神’了。”
“唔……最後一個問題。”衛藍鈴伸出一根手指頭,睜著大大的眼看著他,“你為什麼又接受了我呢?”
“唯獨在你眼裏——我不是‘妖仙’,而是衛祺。”他的手從她的後腦滑下來,帶起一股淡淡的香味鑽進她的鼻子。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妖仙‘吃人’的傳說就是這麼來的……那些被你養大的孩子,最後又到哪裏去了呢?”
“他們大部分都有一些先天的問題和殘疾。有一些經過治療成年後恢複了正常,我會洗去他們的記憶,給他們一個新身份去穀外那個正常的世界生活;而另外一些,比如雙慶,他們是根本不可能為世俗所接受的。所以,這類孩子多半留在蒼雲閣終老一生。”
“那衛涵小時候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會不會很頑皮?”純屬隨口找了個話題,她繼續好奇著。
“涵是被父母當作死嬰送進潼靈澗的。我撿到他的時候,他不會哭,氣息也很微弱。把他帶回蒼雲閣純屬死馬當活馬醫。最初的七年,他幾乎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因為那時候他的身體狀況很不穩定,時好時壞,誰都不知道他會在哪一刻就斷了氣了。但七歲之後,就像是老天爺給的一個奇跡,涵開始一天一天地好起來。然後,在我們所有人眼前長大成人——”“你說這段話的時候……很像我爹談起我和小聰時的樣子。有——‘父親’的味道。”衛藍鈴偏著頭看著他,“所以,你們的感情才會這麼好?”
“事實上,真正被我親手帶大的孩子並不多。我很懶,隻要能假手他人,我是絕對不會親手去照顧這些小嬰兒的。比如雙慶,就幾乎是蘭嬸帶大的。但涵是個例外——他花了我前所未有的心力和時間。我養大他確實很不容易,但同時,我也更覺得慶幸……”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但衛藍鈴卻知道,衛涵在他的生命中,甚至是在他度過這七百多年的歲月中,都是無可取代的。包括她,可以去占據衛祺的另一種感情,但有些東西……她確實是無法參與的。
“可是衛涵好像不太把你看作‘爹’那一類的人嘛?”那一瞬間,想甩掉這種無力的感覺,很口沒遮攔地就讓這句話脫口而出了。
這下連衛祺都忍俊不禁了,“那你看——我像是他‘爹’嗎?”
衛藍鈴也自知說了句傻話,吐吐舌頭也跟著笑了起來,“不像。你們更像朋友和兄弟。”
“因為一路走來,他一直是離我最近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我的……一切。”說到這裏,衛祺的聲音低了下去,雙手交握,覆住了她的雙手。
“以後這個人就要換成是我。即使是衛涵也不許和我搶。”她垂下眼,輕道。抽出一隻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摩挲著那上麵長年係著的白色絲巾。幾下之後,忽然發現那絲巾下麵的皮膚似乎有什麼異樣。想也不想地手指一用勁,猛地把係著的活結扯了開來——
那下麵——橫在衛祺手腕上的,竟然是一道深及見骨的傷口!傷口整齊而幹淨,無法判斷出是新傷還是舊傷,紅紅的肌理和下麵白色的腕骨都清晰可見。奇怪的是,沒有一絲血跡,卻也完全沒有愈合結痂的跡象!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傷口?
“你……”她一眼看到他另一隻手腕上相同的那條白色絲巾,最直接地反應道:“——你的那隻手上是不是也有?這到底是什麼造成的?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這不是傷口。”跟著她的視線,衛祺的目光也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是的,兩隻手上都有。但這不是傷口,這是——兩個烙印。為我欠下衛氏一族的孽債,而烙上的永不消褪的印痕。”
“衛祺!”握著他的手腕,她猛地站了起來,“告訴我——這傷口是怎麼留下的!”
“這是承襲魅陰劍的力量時留下的,永遠也不會愈合。就算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標誌吧。”衛祺輕道。
“究竟是把什麼樣的劍——才會在你身上留下這樣的傷口?”她的手有些顫抖,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撫觸著,有些心痛,更有些心驚。
“你想看嗎?”衛祺緩緩地攤開了沒被她拉住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