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下午,父親直挺挺地躺在窗下的地板上,身子上裹著一層白布。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齜著牙咧著嘴,好像在嚇唬我。
母親跪在他的身旁,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用一把黑色的小梳子梳著他那長長的、柔軟的頭發。
外祖母也在哭,她一邊哭,一邊還使勁地拉著我,不斷地對我說著:“快,跟爸爸告別吧!孩子,爸爸死了,你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時我才剛剛三歲。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卻很信服她說的每一句話。母親的哭號嚇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從來也沒有這麼軟弱過,她態度一向是嚴厲的。母親人長得高大,身體很結實,一雙強壯的大手有力極了。平日裏,她總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可是現在,父親的死,讓她徹底崩潰了。
她披頭散發,衣服亂七八糟地套在身上,仿佛一切都亂套了似的。她跪在那兒,有些頭發都碰到了爸爸的臉。
我在屋子裏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是一個勁兒地為父親梳著頭,淚水嘩嘩直流。
門外鬧哄哄地站著好些人,有穿黑衣服的鄉下人,也有警察。
“行了,快點收拾!”警察不耐煩地吼叫著。
母親費力地從地板上站起來,可沒站穩,仰麵倒了下去,頭發散在了地板上。她雙目緊閉,麵孔鐵青,也像父親似的一咧嘴:“滾出去!阿列克塞,把門關上!”
母親在地上打著滾兒,痛苦地呻吟著,把牙咬得山響。外祖母跟著她在地上爬著,像一個奇怪的黑皮球。
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好半天,突然,在黑暗中,我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噢,感謝我的主,是男孩!”外祖母快樂地說。
隨後蠟燭亮了起來。
後來的事兒我記不清了,也許是我在角落裏睡著了吧。
我能想起來的,是在父親葬禮上的情形。
當時天上下著雨,我站在粘腳的小土丘上,看著他們把父親的棺材放入墓坑。坑裏全是水,還有幾隻青蛙,有兩隻已經爬到了黃色的棺材蓋上。
站在墳旁邊的,有我、外祖母、警察和兩個手拿鐵鍬臉色陰沉的鄉下人。雨點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下著命令。
外祖母又哭了起來,用一角頭巾捂著臉。
鄉下人立刻撅起屁股來,往坑裏填土。
土打在水裏,嘩嘩直響,那兩隻青蛙從棺材上跳了下來,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塊很快就又把它們打了下去。
“你為什麼不哭?應該大哭一場才對!”走出墳場時,外祖母問我。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為受了氣,而不是因為疼什麼的。我一哭,父親就笑話我,而母親則嚴厲地斥責我:“不許哭!”
“那兩隻青蛙還能出來嗎?”我問外祖母。
“可能出不來了,可上帝會保佑它們的,沒事兒!”外祖母慈愛地摸摸我的頭。
幾天以後,外祖母、母親和我一起上了一艘開往尼日尼的輪船。
在船上,剛生下來的小弟弟也死了,包著白布,靜靜地躺在一張桌子上。船靠薩拉多夫市的時候,一個白頭發的水手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藍衣服,拿著個木匣子。
外祖母接過木匣,把小弟弟的屍體放了進去。母親叫了一聲,奪過棺材。然後她倆一起走了。
“外祖母呢?”我問那個藍衣服的人。
“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兒呢?”
我給他講了埋葬父親時埋了兩隻青蛙。他抱起我來,親了親。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還不懂!用不著去可憐那些青蛙,可憐一下你的媽媽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