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來順喊起來,讓白豆和白麥站住。
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兩個人一直朝他走過來。離他越來越近了。
楊來順說,這裏沒有你們的事,快走開。
有人要殺自己的丈夫,沒有女人會覺得和自己沒關。
楊來順隻好說,你們再往前走,我就開槍了。
女人是膽小的,可女人要是膽大起來,會比男人還要膽大。
楊來順看著兩個女人的臉,用很心疼的口氣說,你們受了不少苦,我來晚了,他們一個是走資派,一個是反革命,全是最壞的人。你們要和他們劃清界限,斷絕關係,回到革命隊伍裏,還來得及。隻要聽我的話,放心吧,我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白豆和白麥笑了,能過上好日子,女人都會笑。
看到兩個女人笑了,楊來順也笑了。
笑著,笑著,突然楊來順不笑了。楊來順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驚愕,看著白麥白豆。
不相信會是真的,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低下了頭。他真的看到了兩把刀子,握在兩隻並不粗大的手上。他隻看到了刀柄,沒有看到刀身,沒法看到刀身,因為刀身已經進到了他的肚子裏。
他想抬起頭,告訴這兩個女人,他可真是從心裏喜歡她們啊。
可楊來順的頭怎麼抬也抬不起來了,他隻能一頭栽倒在了雪地上,像頭不肯馬上斷氣的怪獸抽搐著。一會兒,他就一動不動了。
老羅對胡鐵說,楊來順死了,這個壞人終於死了。
胡鐵笑了,胡鐵說,我也要死了,我這個不壞的人,也要死了。
胡鐵還有話說,卻沒有力氣了,隻能用懇求的目光看著老羅,直到那目光凝固成冰。
老羅不能安慰胡鐵,老羅從部下手裏拿過一把衝鋒槍,朝著天空射出了一串子彈。仿佛這就是命令,所有的老兵,一齊舉槍朝天射擊。
槍聲過後,老羅低聲哼起了歌,立刻,那雄壯的戰歌再次響起在天地之間。
老羅的一張臉,唱著唱著,開始向上仰。唱到最後幾句時,老羅的臉,麵對的不再是雪野,不再是人群,而是天空。
天空上,鉛灰色的雲層,像厚厚的冰塊,無邊無際地鋪開著。它正在慢慢地移動,並開始裂變,就在老羅和一群男人喊出了最後一句歌詞時,陰沉的雲層現出裂紋。裂紋越來越寬,越來越長,終於露出了一片深藍。
一道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烏雲的開裂處,照在了荒野的冰雪上。
照在了老羅和所有人的身上。
也照在死了的胡鐵身上。
劉長根牽了一匹馬,走到老羅跟前。
老羅騎到馬上。劉長貴遞給了老羅一把軍刀。
老羅舉起了軍刀,朝著所有的人行軍禮。幾乎就在同時,隻聽唰一聲響,所有的老兵,一百多人,一百多個老兵,全向著老羅舉起了軍刀,向老羅回禮。
淚水滾出了眼窩,許多年沒有哭過的老羅流淚了。
那道從陰雲中射出來的陽光,仍然在閃耀,可天空中卻落起了雪花。
下雪了,雪在歌聲中飄蕩,好像雪也有了旋律,有了聲音。
歌聲在空曠的荒野上,隨著馬蹄的節奏,無邊無際地回響著。
這一年的冬天,在整個中國,除了下野地,不會再有第二個地方,會有一群人,唱著這樣的一首歌。
這首歌預示著下野地將開始一個新的日子。
帶動著一群老兵,唱著《騎兵之歌》,老羅回到了下野地。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下野地的文化大革命實際上已經結束了。
老羅首先解散了各種名稱的造反組織,讓人摘掉了革委會的牌子,重新掛上了墾荒農場的牌子。他親自主持召開了春耕春播動員大會,讓所有靠邊站的幹部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馬場長擔心老羅這麼做,會帶來大麻煩,老羅卻說,大不了就是掉腦袋,如果怕掉腦袋,我們就不會有這個江山。
有些造反組織不甘心失敗,還想和老羅抗爭。老羅在一個黑夜,帶著一群老兵,把那些想反撲的造反派頭頭全部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