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我在雲端。
三萬英尺的雲上,響晴的大氣層之巔,流雲靜止如山,飛機似在雲山霧海中穿行。
從班加羅爾到香港,白天連著黑夜,漫長的七小時。中途又在香港候機,不能合眼的兩小時。現在,在雲上又顛簸兩小時,我終於看見了武漢的天空,看見了武漢的青山綠水,我甚至都感覺到自己又呼吸到了熟悉的武漢的空氣。可是有誰能分得清這到底是武漢的空氣,還是印度的?
就像有誰知道,兩天前,我還漫步在班加羅爾的大街小巷,還一任道路上的灰塵布滿我的金縷鞋?是的,這一切都那麼突然。走得突然,讓人猝不及防,回來得也突然,讓人驀然驚喜。這是丁霽心的話,此刻,她正坐在天河機場的候機室裏,焦急地等待著,好在第一時間給我一個大大的熊抱。和她同來的還有大劉
和媽媽。我多麼感謝這些人,感謝他們一直深愛著我。他們的牽掛致使我飛了那麼久,還是要回來。盡管我突然回來和出走的原因,都與他們無關。
兩天前,我還在班加羅爾的一家音樂吧裏小坐。班加羅爾被稱為印度的“矽穀”,這裏有許多小酒吧,它們都有著獨特的音樂和裝飾風格。我常在那裏盤桓,還常常遇到很多黃皮膚的亞洲人,有些甚至是國內來的工程師。我就在附近的一個培訓機構裏上班,一邊教英語口語,一邊學習瑜伽。
這天,我在酒吧裏遇到了兩個以前的學生,他們早已生活得如魚得水了,隻是他們的合約到期了,正打算回國,想請我去他們住的地方小聚。
我想也沒想,就關上正在看著的一部小說,跟著他們前行。
印度的很多街道都沒有鋪水泥,而街上也是人、車、畜並行。此時他們帶我走的,正是這樣的一條街道。不一會兒,灰塵就沾滿了我新買的繡鞋,長裙豔麗的邊裾也沾染了點點泥沙。我們一直向高處走著。班加羅爾建在丘陵的屋脊上,他們的住所卻正在脊背上,在這裏幾乎可以俯瞰全城。
聚會從下午就開始了。陸陸續續有人來,我見到不少國內來的同胞,甚至還有省內的老鄉。大家在他鄉重逢,片刻就熟悉了,高興地爭著吵著,說起出國之前的許多往事,發現竟然有許多有趣的關聯:有的暗戀過同一個校花;有的在不同的時間與同一位老師發生過相同的爭執;互不相識的竟然是校友,甚至還住過同一間宿舍、睡過同一張床;竟然還有一位和我表姐小時候住同一條巷子,雙方的父母點頭致意了十多年……驟然相聚的喜悅和依依惜別的感傷交織在一起,讓聚會既歡鬧又低回。我呆坐在那裏,不想說話,可心裏卻交揉著各種感受,那些刻意被我塵封的往事因為回憶而潛滋暗長,記憶深處的花香和甘甜不容我壓抑地湧了出來,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一時讓我百感交集。
聚會還未結束,而我卻不得不先行一步了,晚上還有一堂瑜伽課。我拒絕了任何人的相送,一個人沿著山坡向下走。夕陽把半邊天空點燃,揮毫潑墨般地織就一幅壯麗的錦緞,半個城市靜默在晚霞裏,紅頂白牆的三四層小樓密密麻麻,安臥在山的臂彎裏。清真寺的白色穹頂顯得那麼圓融、端莊、典雅,和挨挨擠擠又豎滿廣告牌的房子相比,它簡直高潔得要飛去,可,它們卻又都靜默地矗立在同一塊土地上。
我一邊賞景,一邊沿著縱橫交錯的石階往下走,竟然在黃昏裏迷失了。我彎下腰撲鞋上的灰塵,抬起頭的刹那,卻在路的邊緣,看到一棵和夕陽交相輝映的樹。它全身火紅,無數絲絲縷縷的紅布條披掛在身上。樹很大,要幾個人環抱才行——這種大樹,在印度並不少見,這個國度百年大樹比比皆是——紅布條從千萬條樹枝上垂下,下麵結著一個個的小紙條。樹下坐著一個穿金袈裟的僧侶,他正在打量著我——這是一棵許願樹,在印度的城市和鄉村隨處可見。印度是一個信仰大國,僧侶備受人們的尊敬,我連忙雙手合十,向他行禮。
他也雙手合十,向我還禮,並欠身遞給我一個小紙條。他講的是本地口音的印度語,比畫半天,我才明白他要我許個願望。
我拿著紙一籌莫展,心願很多,但不知要寫哪一個。二十餘年的歲月告訴我,沒有哪一個願望不是非得自己身體力行去努力就能實現的。我呆在那裏。
夕陽裏,不少男男女女三三兩兩結伴來許願,他們虔誠極了,帶著滿腹心事而來,卻輕輕鬆鬆而歸,仿佛把一世界沉甸甸的心事都交給了這棵老樹。所有的人來了,很快又走了,回到那個等待著他們的家裏去了。
一個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來了,她走到我跟前,接過我的許願紙,用鉛筆在上麵畫了一顆愛心。然後對我說:“Gohome!”
那一刻,我心底的那股泉眼被掘開,汩汩冒出水來,思念的泉水把我淹沒了。那一刻,我隻想回家,回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心靈裏。我就站在那棵火紅的樹前,給媽媽打了個電話,還未及說話,就哽住了。
僧人接過我的願望,係在樹上,然後又像入定一樣端坐著。可我,已開始做回家的一切準備工作。
二、一封情書
我推開閣樓上的窗戶,一個清新明媚的早晨展現在眼前。天空鋪陳著大朵大朵的流雲,藍天下江水滔滔,江灘綠樹成蔭,一群白鴿繞著武漢關的鍾樓回環飛翔。
這個城市,我回來了,我回來了……這裏藏著我的青春,藏著我的血脈,藏著我的記憶,這些東西絲絲縷縷地纏住我的腳,讓我以為自己可以走得更遠,但卻因為想逃而離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