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現在考考你。什麼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誌高手長腳長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邊用一個豆包市剪裁縫製而成的,漏鬥形大網去撈動小金魚兒,一邊笑嘻嘻地在想。
“你別躲懶,快回答老師的問題,別動!我這是‘燙尾’的!病了,別打擾它。”
小姑娘一手搶回那個扯子,便再逼問:
“快說!背都不會背,難道解也不會解?”
“我這個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個樣兒的,就是不可以讓他們有花白花白的頭發,這時是給雙妹喀染發油賣廣告的——用了雙妹喝,不許見白頭。”
“你怎麼亂來?”小姑娘信手一鍁手中那紙本,正想再問。
誌高岔開了:“哪兒來的破書?”
“前年在琉璃廠書攤上買的,正月裏廠甸廟會,也照樣出攤,我爹見地攤子好寒愴,隻有這本書還登樣——”
“前年?前年我還不認得你們哪。”
“再問你:‘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呢?”
“那是說,看到花開得好,非摘它幾朵,來晚了,讓人家給摘了去,隻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點學問都沒有,狗改不了吃屎。爹還說要我管你念唐詩。”
“我是狗,那有什麼?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錢!你看我這幾個水泡眼,我還舍不得賣出去。名貴著呢。”
誌高看著那副小小的擔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魚,一格是小金魚,一格是黝黝潑潑的深以,一格是翠綠的水藻,邊上掛了個她剛奪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門外西南的“金魚池”,就數這龍家小姑娘的最寶。
她是個圓滾滾的小個子,很爽氣。有雙圓滾滾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魚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專賣的是龍睛和水泡。她本性龍,喚龍小翹。也許爹娘沒想著到底會成了賣金魚的,要不也會改個名兒“小睛”,龍小睛,比較好聽。她不喜歡“小翹”,翹是“翹辮子”的翹,十分的不吉利。
龍睛是金魚中的代表魚,細球類,雙球結實膨大對稱挺立,是為上品。當不了龍睛,隻好當水泡。
水泡也不錯了,它頂上有兩個柔軟而半透明的漂動的泡泡,個兒圓,身長尾大。遊動時尾巴擺動,像朵大開的花;靜止時尾巴下垂,便如懸掛著的經羅。有一種喚“朱砂水泡”,是通身銀白,唯獨兩個大水泡是橙紅色的。因此,她也愛穿黃花幽幽的衣褲。
遠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魚。
誌高促狹地調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進河裏,怎麼個遊法?”
她閃閃那圓眼睛。不答。
“像這‘燙尾’則巴?一爛了就不好了,沒折。”
“會好的,你別瞧不上,等它脫色了,又養在老水裏,過一陣,更好看。”
“噴噴噴,可惜你不是它。”’
話還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灑了誌高一臉水。誌高逃之夭夭。
小翹見他走了,無事可做,繼續哈喝:“吱—一大金魚兒——小金魚兒來——哎——”
招來一些貪玩的小孩圍著看。
正埋首撈著尾橘紅的翻鰓,便聽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為她助威了:“哎——來看了——大金魚兒——小金魚兒——水泡眼——賣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翹一扔扯子就追打去。誌高在警告:“小攤子坍了,魚給偷了——”嚇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誌高與一個人撞個滿懷。
“誌高,什麼時候上得了廣和樓?淨跟師妹要,還是那樣沒長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懷玉信來了沒有?”
“信沒來,錢倒是彙來了。夠了,用不完。我也不圖,孩子還是待在身邊的好。你聽說過什麼?”
“沒。也沒聽說再有什麼電影了。不過也許是一兩年才一部的那種大片子。紅不赤的就好。錢在人在嘛。”
真的,懷玉的消息淡了,連丹丹的消息也淡了,誌高隻信盡管那裏岔道幾多,誰進去誰迷門兒,發生了什麼事;也不過是拍電影的餘韻。有聲電影,有聲的世界,就比他多強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說不必相濡以沫的魚兒,相忘於江湖麼?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稱慶。
上海離得遠,消息被刻意封鎖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發。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誌高跟的師父姓龍,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師,他跟他操琴,算起來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條寬亮嗓子,音色優美明淨清純,一度是民初頂尖旦角,誰知這條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長久,到得中年,已經“塌中”,音悶了,人也退出梨園。
龍師父流落北平市井,隻位賣金魚兒。後來,到得廣和樓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誌高是個“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誌高仿如大局初定,心無旁騖,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這個範疇了。
頂上一雙翎子,即如編幅田講,或如精挺點水、二龍戲珠,甚或蝴蝶飛翔、燕子穿梭,他都隻在這兒了。
十月小陽春,秋雨結束,冬陽正熾,氣溫很曖昧,向陽處地頭膜畔,草色返青,山桃花還偶然綻放它最後的一兩個粉紅色的花蕾,綽約枝頭。
誌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曬衣,一壁曬人。
小翹遠遠的就揚聲:“你不怕回頭火辣?穿成這個樣兒時
“不,我是穿了來曬。”
“你真懶!”
誌高不響。他任由她管頭管腳,罵他。“爹說,你昨兒個踩鑼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樣,身段跟了四擊頭一致,卻又沒心勁了。喂,你坐好一點,歪歪的。”
“你懂什麼?”誌高矚睫著一雙曬得有點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這回頭,反而殺了個‘回馬槍’,還可以熱一陣。水泡眼,給我倒碗甜水來。”
喝來好愜意。
誌高明白,他自個的“回馬槍”也不過如此。
龍師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總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夥聽戲,聽得習慣了,怎麼拉扯,偷、換、運、噴,都有譜兒,要新,必得在習慣裏頭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開始上路,不唱天橋,唱戲院子;不唱開場,不過,頂多到了二軸。他便是穩步上揚的一個小生。
也會紅的,卻不是平地紅透半邊天。即如放煙火,是個滴滴金,成不了衝天抱。不過比下有塗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來歲,一直這樣的便到了三十歲。娶了媳婦兒,添個胖團團,日子也就如此地過下去,地久天長,他老天荒。
侯大地到了隆冬,一切變了樣,隻有命是不變的。漫天飛雪,氣象混飩,街巷胡同似是用丁種不太肯定的銀子鋪成——因為有雜質。不純。
誌高但覺一切如意,兩父女一齊寄望他出人頭地,很用心地夾纏調教。
夜裏他躺在炕上,家中無火,不能過冬,圍爐之樂,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爐火漸旺,壺中的水滋滋地響著,水開了,沏上壺好香片。要錢方便了,著盒子鋪把紫銅火鍋和盒子菜:醬肉、小肚、白肚、蒸雞、肉九子等,—一送了來這“良宅”,小夥計幫著燃點木炭、扇火,等鍋子開了,端在桌上,說聲“回見”便走了。——好好的請個客,要是懷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麼喊他的媳婦兒,喚一水泡眼”?喚“嫂子”?三年不見,十分的生疏,要是丹丹在,他親過她的,都不知該怎麼下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