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風威冷伏在地上,青草於和風中拂動,掃上他麵頰,有些微微的麻癢。六月的驕陽勝火,曬得他頭皮發燙。而此時他心中的躁熱,卻似是比那酷日還要灼烈幾分。

他直直盯著二百步遠處的華城。堅城如一個久曆戰亂的老將,滿身的傷痕雖已補上了又補,卻總歸留下累累癭瘤。軒昂堅毅如舊,可那掩也掩不盡的傷疲卻讓人不由的思忖:“這城會毀於那一次戰事之中?”

華城的城牆是前朝覆亡前十五年所築,算是那位昏庸的未帝在位時唯一說得上來的政績。當時的驃騎將軍立下大功方得朝遷允可撥款重修此城,他曾放言:“吾當築百年無人可破之城!”可是貪官墨吏上下克扣百般刁難,他周旋其間耗思勞神終於嘔血而亡。彌留之際,他留下遺言:“華城若是得守,我朝或能再有三五十年安寧,你們……一定要……一定要……”

他的兒子和部將終於全他遺誌建成此城,也終於承他事業戰死於此城上。他們一門的英烈忠義沒能給這個朽沒的皇朝延命,隻能將一腔噴湧的熱血一段殘折的鐵槍裹挾著未世忠良的壯烈藏進史書中,供後人閑來指點江山喟歎興亡。

而此時,距華城的初次失守已過去了三十年。三十年來江山幾度變主,城池數番換旗,而這城牆上也不知不覺添上一道道的殺戳痕跡。人生離亂易老,連這無生的石頭也過快的衰弱了,以至於不過三四十個春秋,華城卻已支離破碎。築城的那位將軍若是能知曉這一切,也許就不至於為了這些石頭糯漿傾盡餘生心血。

此時城頭旆旌微動,“典”字大旗上染了些汙跡硝煙,顯得無精打采。釘子般站立的守軍們在烈日暴曬中依舊紋絲不動,他們手中的刀槍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牆麵上幹涸的血跡引來大群綠蠅聚而不散。城頭蒸氣氳氤,似有熱湯欲沸,堞牆突嵯如牙,好似一張大嘴不堪酷暑正在呼呼的喘著熱氣。

“城裏定然熱的很了!”風威冷憂心如焚,想到:“往這年時辰都要接表妹到鄉下住幾日的。”他手搭涼蓬虎目瞪得老大,恨不能看透眼前青石。這處是東門,進門過三義街,上了靖安大道,經鍾樓,再拐進利民巷,倒數第五個門洞裏生著一株老槐樹。此時定然有一個嫻美的女子坐在綠蔭裏頭靜靜地做著女紅。

風威冷什麼希奇古怪的念頭都想過了,依舊沒能尋出半個偷進城裏的法子。他不由的長歎一聲躺倒在地。“這才兩月有餘,怎的南漢軍就已兵臨城下?”眼前是緩緩起伏的草坡,一帶銀波在其間蜿蜒。暴雨時節洪波洶湧的河水此時卻清淺溫婉,若不是水麵上猶有銀鱗閃現,便似靜臥在那裏一般。

數千馬匹被十餘個軍士驅趕著往河水裏跳去,赤黃青白的皮毛經水一浸愈發顯得光鮮,馬嘶水聲一時熱鬧得十分不堪。看那兵丁號衣,卻是南漢軍。另有四五騎越群上岸,騎上乘者手中馬鞭高揚,似在指點著什麼。風威冷留心一看,他們好象正對著城頭議論。那當先一騎之人雖隻著葛衣青巾,背影卻顯得十分魁梧,這人忽然回頭往風威冷這邊掃了一眼。風威冷覺得那目光有如雪晨孤星一般亮得冷心,這大太陽底下,卻讓他通體清涼了一刻。

那葛衣騎者與風威冷之間隔著百步之遙,當中又有兩三個緩坡起伏,他顯是沒有發覺風威冷,便又轉過身去,與邊上的人談說。風威冷不由“噓”的抽了一口涼氣,心道:“這人好厲害的眼神,必定是南漢軍中的要緊人物,偷窺城防來了。嘿嘿,他膽子也不小,南漢軍營帳尚在三裏之外,此處距東門卻不過百步,若是被城上的人發覺了,遣一支精騎衝出,立馬就能擒了他去。”雖說這般想,風威冷卻絲毫沒有興致給城頭守軍報警傳信。天下大亂幾十年,士民百姓早已沒了什麼臣屬之心,不論那家打來,照舊庸租絹調便是。

風威冷也不再多留心那幾人的動靜,拔了一根甜草含在嘴裏。回想起兩月前出城之時,表妹就送他至此處,那時草地上正綻放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陽光和熙,河上清風徐徐送來花草幽香。表妹低著頭,麵頰經太陽一曬愈發紅豔,頭發總成一條粗辮子貼著麵頰垂到胸前,泛著烏油油的亮光。風威冷很想把那辮子攥到手裏把玩一下,卻正見表妹轉過眼來,睫毛忽閃,深又黑的雙眸便正正的看向了他。風威冷隻能吐了吐舌頭,把手收了回去。

記得表妹道:“冷哥,你這一去得多少時日?北方聽說又要起戰火了。”她眼神很是憂鬱,日光雖亮卻也驅不去她麵上的那一重陰霓。風威冷揮了揮手,不經心的道:“沒事,從金雞關到這兒有十來重關城,那裏就這麼容易便打到華城來。我這一去不過個把月,回來後咱們再收拾一下避開不遲。”“可……唉!”表妹走開幾步,遙望著他將去的方位,良久才道:“這一趟非去不可麼?”

表妹是風威冷長舅之女,自幼指腹為婚的。三年前北疆鏖兵,舅母死於亂軍之中,舅舅帶著弱女千裏投親,方至華城也一病不起。風威冷父母亡得早,家中雖算殷實卻頗冷清,表妹一到,空屋裏頓時便現出些暖意來,他幾乎是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未婚妻子。風威冷柔聲哄她道:“朋友所托,不去不成的,待回來,你的孝服也除了,那時我二人便……”這話沒說完,表妹就已跺了腳跑開,大聲向他啐道:“走吧走吧,沒一點正經!”風威冷要是這個,不由的哈哈大笑了幾聲。那時的笑聲仿佛還在河上飄蕩,可眼下這情形,卻讓他再也笑不出來。

“嗖嗖!”,幾聲銳響從風威冷頭上掠過,風威冷不由一驚。抬頭看去,隻見幾點火星在河岸燃了起來,這時馬匹多已上岸啃草,受這驚嚇不由的起了一陣騷動。火箭接帶射過來,看不見火點唯見白煙漫天,端的是聲勢駭人,雖有不少落入河中熄去,大半卻還是撞進了草地上。不多時岸邊已是烈焰熊熊,煙塵大作,燃起一道火牆。這火箭之中定然有硝璜火油之屬,若不然便是天幹物燥火勢也不能如此之快。風威冷不由的跳起來,身下草地突然振動,再抬頭望去,隻見東門吊橋已下,一標人馬已從中馳了出來。

當頭一騎馬赤衣絳,騎者伏在馬背上,發色銅紅,長矛也漆成朱色。人馬一體似方從萬軍陣中廝殺而出已被鮮血染透,又好似一朵火焰被架於箭上疾射而出。

“紅孩兒!”風威冷不由在喉嚨裏叫了一聲,他曾在數月前見過這員駐守華城的典家名將一麵。那是此人出獵,被他遙遙看到了。記得紅孩兒那時正一箭三出,射中了兩隻兩兔,一頭麂子,他當時看得連連咋舌。

紅孩兒長矛所向,果然是那葛衣人。葛衣人一夥見狀已拔馬掉頭奔去。這一動風威冷方發覺葛衣人來看似冒險,其實也不然。本來他們所立處正是一帶高坡,□□亦是良駒,這一跑起來,他們下坡,紅孩兒上坡,當要快過紅孩兒不少。隻消占了這點先機,他們就能逃回南漢大營。可方才下坡,葛衣人們便被馬匹阻住。讓火光嚇怕了的馬匹四處亂竄擁擠於河邊,驚叫嘶鳴之聲響成一片。煙火中但見馬腳鬃毛偶現,隻隔著這百餘步,竟看不清那處的情形。葛衣人見狀大聲呼喝幾句,便往北邊奔來。

而這一耽擱,卻已被紅孩兒追上了,隻見紅孩兒挺矛疾刺,赤矛化作一道血色的閃光橫空擊出,口中大喝,如乍見驚雷。他這麼一刺一喝,分明是朗朗睛空驕陽刺目卻也不由的讓人覺得乾坤變色風雲忽起。那葛衣人也不回頭,隻就手一揮,一道黑乎乎的事物敲在長矛上,居然舉重若輕的卸開了這一招,可那黑色事物也“砰!”一聲斷開。

葛衣人手中握著的隻有四五寸的一截,而另外的一斷卻已落在地上,原來是柄烏鐵短鞭。耀奪人目的光芒再閃,而葛衣人手中卻已無兵刃與之相抗。“果然是南海朱砂鐵所鍛的長矛!”風威冷想起紅孩兒手上那長矛的種種傳說,看來葛衣人這下是難逃一死了。

葛衣人的扈從揮刀往紅孩兒左肘攻去,紅孩兒看也不看的收肘,槍杆從腋下倒出,擊在扈從臂上。扈從慘呼一聲便從馬上落下,落馬之時卻反手抱住了馬的前腳,口中大叫:“大帥,快跑!”紅孩兒大怒,提韁而起,馬蹄重重踏下,那扈從的腦袋一下子平扁,紅的白的漿液潑了一地,在正午的烈日下看去,鮮豔得刺目。

這一幕沒有發出絲毫響動,便是皮球被踩破也要“啪!”的響一聲吧?風威冷雖也經過戰亂,可從未如此之近的目睹殺伐,不由得有些膽寒,心中暗禱他們快些離去。好在葛衣人他們本是要往東逃奔大營,他的位置偏北,一時也不至於被卷進去。

突然又有蹄聲驟響,風威冷遠眺,隻見南邊沿著河岸扯出一彪人馬。葛衣人被這新軍一逼,不得不往風威冷這廂奔來。

風威冷忍不住欲拔劍在手,卻又想到:“不成,若是我拔了劍出來,這兩邊的人必然都要誤以為我於他們不利,還是盼著他們不留心我才好。”兩邊蹄聲如鼓,遙遙相應,騎塵滾滾,化作兩條長龍合圍,一步步將葛衣人套進袋中。

草間覓食的雀鳥拍翅驚飛,“吱呀”亂叫。打磨得鋥亮的刀刃如鏡,將陽光折射成令人心悸的煞芒,那是斷絕一應生機的霸道氣焰。逃掠的小生靈為這無形的殺魄折去了雙翼,哀呤不絕萎頓於青草之間,輾落於鐵蹄之下。

口袋漸漸收緊,此時唯有的出口正是風威冷所倚的緩坡。

紅孩子追在最前,矛頭力勁破空之聲縱然於千馬奔騰中依然聽得分明。葛衣人逃在前麵,後頭護衛的隨從又有一人被長矛挑落下馬來。紅孩兒抽矛,熱騰騰的血水順著矛杆淌,那矛身的色澤更見鮮豔。葛衣人身邊隻餘下兩人,馬匹竭力狂奔,幾乎是正對著風威冷而來。

就在葛衣人距風威冷不足十步之時,從南邊圍過來的頭名騎軍已經踏到了風威冷的跟前。方才風威冷偽裝得極好,騎軍直到這時才發覺戰場之上有這麼個人在。

風威冷不得已支臂將躍,其實還存著一兩分僥幸,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那騎上之人,心中不停的道:“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你們要殺的人又不是我。”那騎者頭盔之後的眼光死寂,沒有一絲動容。風威冷心口狂跳,喉頭發幹。那騎者一瞬後移開目光,就在風威冷覺得他好象放過自已之時,便見金星四散,眼角的餘光已經瞥到尖利如一線的槍刃。“鐺!鐺鐺!”風威冷幾步躍開,身上淋漓的大汗這一刻已變得冰涼。

風威冷方發覺劍已在手。多年的苦練使得他不必思緒就斷然拔劍,終於救了自已的性命。

馬上騎者愕然提著手上斷折的槍杆,方才風威冷所藏草叢中躺著金燦燦的槍尖。至此風威冷心知已不能善了,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趁旁的兵士尚未能圍上來時快些逃走。於是寶劍一出直劈那騎者□□駿馬,騎者明知無用也不能不揮槍杆去擋。誰知風威冷劍尖驟然一抬,已沒入了騎者小腹,左手扯了槍杆便將那騎者拉下馬來。馬匹長嘶一高抬前蹄欲走,風威冷那裏能容,抓了籠頭翻身騰起,那馬兒加力奔走,他一下子沒能騎上,從鞍上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