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過去心不可得 現在心不可得(1 / 2)

元平三年,京城下了場大雪。

彼時穆懷誠正坐在宗人府東側單獨隔出來的院子裏小酌,青衫舊衣,向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淩亂地披在身後,聽見背後靴子踩在雪地上“嘎吱”的聲音便扭頭去看,露出一張憔悴頹靡的臉來,下巴上冒著青色堅硬的胡茬,昔日總是眯著的銳利的桃花眼因微醺而迷蒙著。

他看了半天才認出,來的人是穆懷謹,他的五弟。

“告訴爺,今兒個初幾?”他隨手指了穆懷謹身邊一個小太監,問道。

那小太監抬頭看了穆懷謹一眼,垂頭細聲細氣答了:“初六。”

穆懷誠嗤笑:“五弟巴巴地趕過來,爺還當今兒年三十呢。”

穆懷謹臉色鐵青:穆懷誠還是太子的時候,每逢新年,他們這些皇子先要去給他請安,然後由他帶著去給皇阿瑪請安,以示皇儲尊貴,這人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呢?

心有不忿,他的話自然說不上好聽:“大哥也別得意,若今兒個真是年三十,隻怕皇阿瑪還不想看見你。”果然,穆懷誠的表情漸漸黯淡下去。

他在宗人府呆的太久了,擺脫了每日冗雜的政務,整日飲酒,暇時擺弄棋子,自己與自己在棋盤上廝殺,偶爾袖手種兩棵花,便好似自己就成了偏居一隅的陶潛了。

然而父皇那日威嚴冷肅的表情始終刻在他心裏,擲地有聲的話語變作鐵索,將他囚在這小小的宗人府裏。

“太子穆懷誠,自幼讀書,君子謙謙,上承社稷,下啟臣民,朕心甚喜,疼寵有加,然,年歲漸長,其狼心狗肺,不法祖德,不遵朕訓,妄以貪狼之軀環伺大統,其不臣之心可誅,今廢其太子之位,扣押於宗人府,朕此生,與之不複相見!”

不複相見啊。

他的皇阿瑪怎麼忍得下心?

穆懷誠的母妃敬恒皇後在他三歲時死於難產,那天卻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穆懷誠陪著她躺在寢宮裏曬太陽,那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沉沉地墜著,臉上是憔悴的光影,卻摸著他的頭溫柔地笑:“誠兒要記住,以後若是喜歡一個人,一定不要讓她受傷,要讓她笑,也別讓任何人介入你們的感情,一個人的愛多有限啊,若是分出去了,哪裏夠。”

那時他還小,聽不懂她的話,隻能懵懵懂懂記住。

當天夜裏,生產發動,他坐在皇阿瑪身邊焦急地等,耳邊的燭花劈裏啪啦地爆,炸得他頭痛。宮女太監忙成一團,直到有陽光照進來他才恍然,一夜過去了。

母妃身邊的大宮女淨竹抱著個小小的繈褓出來,跪在地上哭的滿臉是淚:“皇後娘娘,歿了。”

他不記得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隻記得皇阿瑪把他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聲音沙啞刺耳:“懷誠,以後就剩我們兩個人了,就剩我們兩個人了。”有水珠滴在他脖子裏,他被抱著不能動,心裏是巨大的恐慌,悲傷像潮水漫來,幾乎淹過他的頭頂。

就剩他們兩個人了。

母妃生下了個小皇子,皇阿瑪隻取了穆懷謙的名字便刻意忽略過去,他偶爾會去看這個弟弟,一眼便走,失去母妃的痛苦讓他近乎惡意地將過錯歸咎於這個年幼的弟弟身上,忽視他,遺忘他。

他近乎偏執地霸占著皇阿瑪全部的偏愛,而皇阿瑪也寵溺著他,親自教導他,以他為驕傲。

直到他的目光開始分給了他的弟弟們,直到他開始忌憚起羽翼漸豐的自己,直到他說出不複相見為止。

這些弟弟抓他的軟肋真是一抓一個準。

穆懷謹什麼時候走的他沒注意到,雪又開始紛紛揚揚的下,院子裏的樹枝不堪重負,枝頭積攢的雪撲簌著落在酒杯裏,他一口喝盡了杯中酒,雪混著酒液淌進胃裏,卻帶來灼燒的痛楚感。

他回憶起穆懷謹的話:“有個事兒得告訴大哥,大王妃昨兒晚上沒了。”

大王妃,他的妻子,溫白素,他對這個妻子說不上多喜歡,但也敬重她,在他眼裏,溫白素一定程度上和他的母妃有些相似,同樣溫婉端莊的人,和他說話時總是慢聲慢語的,卻不會顯得怯懦。

他便是瞧中了她的穩重。

他成為廢太子的時候溫白素要跟著他住進宗人府,被他攔了,他不知道他那時候怎麼還笑得出來,他拍著溫白素的肩膀:“得了,爺一個人進去,這一大屋子的人還要勞煩你照顧。”

溫白素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須臾臉上也帶出笑:“爺自個兒有自個兒的想法,不愛和妾身說。”她停了一瞬,“妾身平常不問,卻也看的明白,爺心裏沒我。如今這光景,爺不想讓妾身跟著,妾身聽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