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解蔽(2)(3 / 3)

2.馮友蘭先生征引此節的文字後寫道:“荀況揭露了有鬼論思想的錯誤根源……這是說,‘鬼’是由於人心有所畏懼而形成的一種幻覺……人的心在恍惚疑惑的時候,就可能把本來沒有的東西認為是有,把本來有的東西認為是無。說人看見鬼,正是把本來沒有的東西認為是有。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依靠心的作用加以糾正。這實際上是從認識論方麵批判了墨翟的有鬼論。荀況肯定思維(‘心’)在認識中的地位和作用,克服了墨翟的單純的經驗論的狹隘性和片麵性。”(701頁)馮先生這話對我們當然有啟發,但似乎有個自相矛盾處:既說鬼是“由於人心……而形成的”,又說這“就需要依靠心的作用加以糾正”。產生這矛盾的原因,我以為是馮先生隻顧表達自己的結論了,竟忽略了荀子這裏並沒有提及需要靠什麼來“加以糾正”的問題,更沒有把這個“糾正作用”派給“心”。

15凡以知(“以”:能夠),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疑”:借作“凝”;“凝止”:停止下來),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諸”=之於)。曷謂至足?曰:聖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盡倫”:通曉一切道理);王也者,盡製者也(“盡製”:通曉所有法令製度);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者”字起提頓作用),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製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第二個“法”字是動詞,效法義;“統類”:大綱),以務象效其人(“務”:致力於;“象效”:仿效)。向是而務(向著這方麵努力),士也;類是而幾(同他們差不多了),君子也;知之(“知”當讀作“至”;“之”指代聖人),聖人也。故有知非以慮是(“知”:智慧;“是”:指“學習聖王之道”這件事),則謂之懼;有勇非以持是(這個“是”字和以下三個都是指代聖王之道),則謂之賊;察孰非以分是(“察孰”:觀察、分析問題很周密;“非以分是”:卻不用這能力分析聖王之製),則謂之篡;多能非以修蕩是(“修蕩”:發揚光大),則謂之知(“知”:耍智巧);辯利非以言是(“辯利”:能言善辯),則謂之詍(“詍”:說廢話)。傳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謂合王製與不合王製也。天下有不以是為隆正也,然而猶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然而猶有……?”:若是那樣的話,還有……可言嗎?)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亂、非治人道(“非”都相當於“不”),雖能之,無益於人,不能,無損於人,案直將治怪說(“直”:隻不過是),玩奇辭,以相撓滑也(“撓滑”:擾亂);案強鉗而利口,厚顏而忍詬,無正而恣睢,妄辨而幾利(“幾”:同“冀”或“覬”),不好辭讓,不敬禮節,而好相推擠,此亂世奸人之說也,則天下之治說者方多然矣(“則”:用以表示所說的情況早已存在;“方”:現在)。傳曰:“析辭而為察(“為察”:僅僅為了說明自己分析能力強,十分明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博聞強誌(“誌”:記),不合王製,君子賤之。”此之謂也。

此節要注意:

①頭一句是說:能夠認識事物(亦即具有認識能力),這是人的本質,事物可能被人認識,則是客觀事物自身的本質所決定的;但要是憑著這兩點,就不加限製地沒完沒了地去探究事物,那麼,人就會享盡了天年也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認識完的。據此可知,“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句中的前一個“可以”,乃相當於“能夠”,“理”字則是泛指任一事物的本質和規律,非特指“一切事物都可以被人認識”這個“理”,從而同前句中的“理”字不同義。——這隻是我的理解,有注家說:此句中“可以知”三字當作“所以知”。

②“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這三句是說:(人據以)認識到的關於事物的道理,即使累積起來有億萬之多,也終究不會包括一切事物變化的道理,因此,懂很多道理的人,同(不懂得多少道理的)蠢人,其實還是一樣的人。按這理解,這三句當是接著上句的意思說下來的,是具體申說“不能遍也”的含義,同時加以評論,因此理當還屬於“則……”句的內容(所以我在前麵打逗號,一般都打句號)。這樣理解的訓詁根據則是:“貫”是累積義,這裏可以翻譯為“學到”;“貫”字前麵的“以”字是“憑借”義,有個不言而喻的賓語、受事,那就是前文說的“人能知物”和“物必能被人知”;“已不足”的“已”是從“完成”義引申而來的“終歸”義,也可理解為借作“亦”(音同通假),表示加強的語氣;“浹”是“遍及”的意思。——這都隻是我的理解。

③從“老身長子”起,是批評上麵講到的“愚”的做法(學習方法),並進而申明正確的學習方法是限定學習的範圍,於是再進而講到聖人、王者的榜樣。注意:“老身”和“長子”都是動賓結構,分別是“老了身體”、“生了兒子”的意思。

④“向是而務,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聖人也”三句,就我所見,一律認為其中“知”字是“知曉”義,從而將末句理解為:“完全通曉這個標準的,就是聖人。”我很納悶:為什麼“知道、懂得了”標準就是聖人了?這太沒有道理了。於是想:由“士”到“君子”再到“聖人”,這是遞進,是靜態地看結果的遞進,故由“向是而務”到“類是而幾”再到“知之”也是遞進,是動態地看“趨勢”的遞進;因此,這“知之”理當是“至之”之誤(或“知”、“至”音同通假);至,達到也。

這段文字很好地說明了,荀子是個“世界可知論者”,他為人可以正確認識世界設定了充分必要條件,但他並不主張人因此就要去探索世界的一切,相反,他要求人自覺地給自己劃定認識界限:以認識先王、聖人為滿足。所以更確切地說,他是一個“世界可知但不必求全知論者”。這可真是一個獨樹一幟的認識論。對這一點的合理解釋是:他和所有中國古代學人一樣,把一切學問都看作是為政治服務的東西,與政治無關的學問就不是學問,因而也就不必去研究。這,似乎也是一種“學以致用”的觀點,並且在中國人這裏是自明的、無須論證的主張、真理。不幸的是:奉行這個真理使得中國人陷入了一種狹隘的政治觀念而不可自拔,並且在漫長的時間裏與嚴格意義上的自然科學無緣,以致在獲取物質財富方麵落後於西方人了。——這話題太大,打住吧,隻想還介紹一下馮友蘭先生的評論:荀況“認為,事物的規律(理)都是可以認識的;人又都有認識這些規律的能力;這是唯物主義的命題。可是他又認為,人無論如何不能對於自然界有完全的了解(‘浹萬物之變’),雖有很多的了解但還是‘與愚者若一’,所以倒不如不求很多的了解。這種論證也是他的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的表現”(711頁)。但我以為馮先生的這個批評不夠中肯。

16為之無益於成也,求之無益於得也,憂戚之無益於幾也(“幾”:極其接近,此指達到目的),則廣焉能棄之矣(“廣焉”:放心地;“能”通“而”),不以自妨也(“以”字後省略“之”字;“自防”:妨礙自己),不少頃幹之胸中(“少頃”:很短時間)。不慕往(“慕”:懷戀),不閔來(“閔”:憂慮),無邑憐之心(“邑”通“悒”,愁悶不安),當時則動,物至而應(“時”:時機;“物”可翻譯為“問題”),事起而辨(“辨”通“辦”,治理義):治亂可否,昭然明矣!

這一節其實隻有兩句話。第一句是個條件句,結構是:一件事情,如果你為之無益於……求之無益於……憂戚之無益於……,那麼就可以……,而不要……,也不要……(“幹”是幹擾義;“幹之胸中”當是“讓它在心中搗亂”的意思)。第二句是先用六個分句陳述六種處世態度,然後總起來說:這樣處置的結果,究竟是導致國家得治,還是導致國家動亂,(因此)這種態度是應該肯定還是應該否定,當是一清二楚的。——這兩句話同“蔽”和“解蔽”有關聯嗎?有深意嗎?如果你想到這話是對君主說的,就會知道:第一句是教誨君主:您不要被自己的作為、努力、憂思所蒙蔽,一個人把自己太當回事兒了,就也是一種“蔽”,所以不妨放鬆一點;第二句其實是先教誨怎樣放鬆(共教了六種放鬆法),然後說:這樣當然隻會使你的國家走向大治,所以您正應當這樣地放鬆,亦即抱著這樣的心態。據此可知:這是在教誨君主要少管事,要無為而治,要去除“事必躬親才能辦得好”這個君主常有的“蔽”。

17周而成(“周”:周密,此指隱蔽真實情況),泄而敗(“泄”是用作“周”的反義詞),明君無之有也;宣而成,隱而敗(“宣”、“隱”的詞義相當於“泄”、“周”,但是用作褒義詞),暗君無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則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反”通“返”)。《詩》雲:“墨以為明,狐狸而蒼。”(意思是:把黑的說成白的,黃色的狐狸就是青黑色的了)此言上幽而下險也。君人者宣(“君”用作動詞了,“君人者”即君主),則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詩》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對本篇的這幾句結束語我隻說三點意思:其一,把居上位者的明暗情況,看作是下層人的品格和作風的直接原因,是社會道德風氣好壞的上層根源,這說得太對了。其二,兩處引詩,前者不見於今本《詩經》,後者出自《詩·大雅·大明》,但荀子恐怕有斷章取義之嫌:原詩可能是說在下的明亮,所以在上的就光輝燦爛,他倒因為果,解釋為“上明而下化”了。其三,我一直有個感覺:本篇無疑是講認識論,但荀子是從政治出發來講“解蔽”的,主要是教誨君主去“蔽”,以求達到對政治問題的清醒、全麵的認識。這個結束語更加強了我的這個感覺,使之上升為“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