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芬認為,對外無論“和”或“戰”,都應根據實際情況而定,並非戰就一定是愛國,和就一定是賣國。該戰而和,該和而戰,才是真正的誤國誤民。他還提出了“以夷製夷”的思想,聯合可以講理的國家,孤立、製約不肯講理的國家。這種外交思想,在中國朝野聚訟不已,長期沒有達成共識。後來出現的所謂“清流”與“濁流”之爭,其思想脈絡,可追溯至此,而李鴻章一生毀譽紛爭不定的症結,亦在於此。
當時中國嚴重缺乏外交人才,馮桂芬嘲笑那些自稱辦夷務的人:“今之習於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達遊閑,不齒鄉裏,無所得衣食者始為之。其質魯、其識淺、其心術又鄙,聲色貨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過略通夷語、間識夷字,僅如貨目數名與俚淺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學問乎?”李鴻章看到這段文字時,聯想起他所厭惡的吳煦、楊坊等人,亦當發出會心的微笑。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馮桂芬又建議:“今欲采西學,宜於廣東、上海設一翻譯公所,選近郡十五歲以下穎悟文童,倍其廩餼,住院肄業,聘西人課以諸國語言文字;又聘內地名師,課以經史等學,兼習算學(注,一切西學皆從算學出,西人十歲外,無人不學算。今欲采西學,自不可不學算。或師西人,或師內地人之知算者俱可)......由是而曆算之術、而格致之理、而製器尚象之法,兼綜條貫。輪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①
他的這個提議,得到朝廷的積極回應,特別是得到慈禧太後和恭親王奕?的支持。同治元年(1862)七月,北京成立京師同文館,開始招收滿族子弟,培養翻譯人才。馮桂芬對李鴻章說,廣州和上海也有“通事”,但大都是井底之蛙,束教管聞,素質低劣。洋人擅長測算之學、格物之理、製器尚象之法,無不專精務實,中國目前翻譯的書籍,隻是九牛一毛,應該把外國的書全部翻譯過來。
李鴻章深以為然,同治二年(1863)正月二十二日,他奏請在上海、廣州兩地設立同文館,兼收滿漢子弟。這份奏折就是由李鴻章委托馮桂芬起草的,並擬定了十二條章程,規定選擇十四歲以下兒童入學,由洋老師授課,用中國品學兼優的舉貢生員教授文藝、經、史等。學期三年,畢業後通過督府考試,可成為縣附學生。年輕、聰穎、自願入學,且有初級功名如候補、佐貳等的官員,亦可參加學習,畢業後可酌情給予升級。最後朝廷批準招收四十名學生,聘請兩名英國學者為教師,四名中國教習,一名總教習,教授經、算、史、辭章等課程。畢業後考試合格者可以作為附學生,或送到各衙門充當翻譯。
李鴻章把馮桂芬放到最早一批奏調入幕的人才名單中,顯然是因為他們兩人思想上有許多相通之處,李鴻章想在政治、經濟、外交等各方麵有一番大作為。四十歲到來的這一年,是他躁動勃發、出現前所未有的高潮的一年。
①馮桂芬《校邠廬抗議》,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
由於戰亂,上海的厘稅有所減少,但湘軍、淮軍和常勝軍卻在不斷擴張,日費萬金,羅掘俱窮。為了爭奪軍費,李鴻章與吳煦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七月間,李鴻章給曾國藩寫信說:“外國防費及炮勇、華爾所部口糧,月需十數萬,從前稅款尚不敷用,來日大難,不知何以為計。鴻章所統水陸及滬鬆裁剩兵勇,專指厘捐,向來所入月十餘萬,商怨沸騰。鴻章力求核實,月入或稍增加,遑恤人言。吳道仍欲抽作洋兵之用,鴻章每堅持拒之,若稍放鬆,滬軍斷難存活。米價十餘千一石,水陸各營月須六千石。在陳之厄,吾師能代為設法否?”①
李鴻章陸續把心目中的正派人士調到上海,就是為了多布棋子,多圍真眼,準備對江蘇的吏治來一番大掃除。他看準了,要整頓吏治,必須從扳倒吳煦入手;要扳倒吳煦,必須從查賬入手。吳煦一直把滬餉的細賬捂得死死的,誰也不準看,李鴻章愈發斷定裏麵有鬼。某日夜晚,李鴻章沒打招呼,便單人匹馬,踏月直赴吳煦道署。吳煦倉促出迎,兩人說了幾句閑話,李鴻章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我忝為巡撫,而此間所收稅厘確數,尚未周知,聽說你有簡明計簿,可否借我一看?”
吳煦一時想不出什麼托詞,隻好取出十幾本給他看,以為他來做客,一時半會兒也看不了多少。李鴻章翻翻說:“當尚不止此。”吳煦又取出幾本,李鴻章又說:“還有。”如是者再三,李鴻章起立說:“此事條目繁重,非今夕所能看完,我將帶回去細看。”沒等吳煦反應過來,他已從懷中取出一塊包袱布,把賬簿統統包起來,然後一揖而別。吳煦措手不及,眼睜睜看著李鴻章翻身上馬,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