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沒有巴山蜀水的雄姿和江南水鄉的神韻,但有一條清澈的山溪,一帶青翠的竹林,一片旖旎的山巒,那就是即將為“西溪水庫”而淹沒身軀的我的第二故鄉——西溪大廟坪。
在媒體上了解到西溪村民正有序地遷移,心裏似喜似酸,波瀾湧動——我知道,這是我想“家”了,盡管我離開大廟坪已二十多年,但歲月並沒有淹沒記憶。夏日雨後的下午,我駕車踏上了故鄉之戀的行程。
大廟坪位於寧海縣城西部30多裏的山裏,出西門,過黃壇,爬上水庫嶺後,公路就沿著黃壇水庫的邊沿向西蜿蜒伸展。柏油路麵早已取代了“晴天塵土飛,雨天泥漿濺”的砂石路麵,兩邊迎閃過來的青綠山崖,仿佛在擁抱我這個舊時的“頑童”。掠過“山茅山”,滑下“礁岩嶺”,便是黃壇水庫的盡頭了。逆溪而行,經“銀子礦”,再拐過一道彎,大廟坪便映入我的眼簾。村落、群山、溪流、山道……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親切。哦,我感到了一種特別的氣氛,與現代都市生活截然不同,這裏顯得寥落與冷清。幾個老人閑坐在屋前,一隻黃犬臥在柴火垛下,襯得這份靜謐沉甸甸的,似乎有古代高士隱居的味道。我想起了《三國演義》中對“隆中景物”的描繪:“……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此情此景,激啟了我的記憶閘門,大廟坪昔日的繁華鬧猛又呈現在眼前。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父親調入西溪供銷社工作,我家安居在大廟坪。大廟坪是西溪公社的所在地,所有的公共機構鬆散地分布在山山水水之間。村民們沿溪而居,村前溪邊修竹叢叢,不知是自然滋生呢,還是先人受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熏染而栽種的?租住“平奶奶”的房子,雖然矮小潮濕,卻也依山傍水。公路邊堆積著如山的柴火和毛竹等山貨,運貨的拖拉機、手拉車川流不息。供銷社像聚寶盆,吸引著媳婦、姑娘一撥一撥地湧進湧出,如遇集市更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一派繁榮景象。
西溪是由上遊三條溪水在大廟坪彙合而成,流經大廟坪時並非“一江春水向東流”,而是“小河彎彎向南流”了。溪寬五十餘米,水源充足,清澈見底,魚兒成群,清晰可辨。夏天,這條溪成了我們這些野男孩的“少年宮”。不說跳水的驚險,遊泳的暢快,單是對付溪魚就有釣、炸、撞等絕招。我最愛撞魚了:溪中貌似靈活的魚兒,一見人影晃動,就慌不擇路地鑽入石底下,我就用足吃奶的力氣將準備好的石頭撞向藏有魚兒的溪石,再翻開溪石,就會發現喪命或昏厥的溪魚浮出水麵。每逢暑假,我樂此不疲地做著這門“功課”,每每不到母親扯開嗓子喊吃飯,我是不甘歇手的。
溪邊的竹林也是玩耍的好去處,記得我看的第一部小說《苦菜花》就在竹林裏讀完的。不是立地如鬆,更非席地而坐,而是“吊”在空中閱讀。方法很簡單,爬上竹子,把前後左右的竹絲拉攏,縱橫交錯,相互纏繞編織成“床”,這樣,人就可舒適地躺在“床”上打盹或看書。輕風拂來晃悠晃悠,伴隨著竹葉發出的“沙沙”聲令人欲醉欲仙。
我也有我的青澀時期。橋對麵是郵電所,接線員在那裏認真工作,一陣子,我竟迷上了她美妙的聲音。晚上,我總會傻傻地站在橋頭好幾個小時,伴著淙淙的溪流聲,兩耳緊緊捕捉著她的音律——長大後才明白,我跨上橋頭的時候,也同時跨進了我的青春期。
晚上最奢侈的享受莫過於看電影了。公社的放映員每月都是肩挑著放映器材挨村輪流放映,學校的操場自然成了露天電影院。在一片歡樂海洋中,電影的劇情不是最重要的關注焦點,需要的是那一份期盼和感染。八路軍打敗了小日本,西北民眾歡快地吹起了嗩呐,於是,我認定嗩呐高亢激奮的樂音是人間的天籟。
每次來縣城總要去中街的新華書店逛逛,那次突然發現櫃內有嗩呐,興高采烈地決定買一支,一看標價六塊五角,簡直是天價,隻得依依不舍,默默與它告別。摸摸口袋裏全部資產僅六角錢,花五角錢買了支竹笛,算是慰藉心中狂戀嗩呐之苦。
開始吹笛老是吹不出聲,直吹得兩腮酸痛。好在能堅持,且悟性尚可,從“嘔啞嘲哳難為聽”的《東方紅》到“如聽仙樂耳暫明”的《洪湖水浪打浪》。炎熱的夏夜,人們在潑了水的馬路上乘涼,總是嚷嚷著叫我吹上一曲,悠揚的音符在我的指間傾瀉而出,四處回蕩。我的樂聲,使人們忘卻了一天的緊張和勞累,給木然而單調的農村生活平添了些許快意。
這一晃就是二十年呀!
離開大廟坪時,天空又下起瓢潑大雨,是否天公有意與我揮淚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