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798-1799年上學期,康德的名字已經不再出現於大學的課程表。雖然從1796年起,他就不再開課,但是直到1799年,大學才明白康德將不可能重返講堂。在那一年,康德也發表了最後一篇獨力完成的作品,也就是“關於費希特知識學的公開宣言”。這也是康德最後一次對當代的哲學發展提出他的看法。他向哲學界與公眾告別,並且說:我在此宣告,我認為費希特的知識學是個站不住腳的體係,因為純粹的知識學不多不少僅僅是個邏輯,其邏輯原理不可能為我們帶來認識的材料……評論者認為《批判》裏討論感性的段落的詞不可以從“字麵”去了解;每個想要了解《批判》的人必須先有個新的“立足點”(亦即貝克與費希特所持者),因為康德的文字與亞裏士多德的一樣,是會扼殺精神的。因此,我在此再次聲明,我的《批判》必須逐字去了解……瓦西安斯基說:“早在1799年,康德的衰弱還不是那麼容易看出來的時候,他……對我說:‘先生們,我已經老了,而且很衰弱,您必須把我看作是一個小孩子。’”當然,雅赫曼在三年前就有機會注意到他的衰老。在另外一個場合裏,康德說:先生們,我不怕死,將會知道怎麼麵對死亡。我在上帝的麵前向您們保證:如果我在今天晚上感覺到我將離開人世,那我會舉起我的手,在胸前合掌說:“讚美主!”然而,如果有個惡魔在我背後耳語說:“你讓人類變得不快樂!”那麼情形便完全不同。康德覺得自己沒有做過這種事。他很滿足,準備好接受死亡。其實,他甚至期盼死亡的到來。如果他可以在生死之間作選擇的話,他可能會選擇後者。不過他認為自己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當中,他一再向朋友表示,他在每個夜晚就寢時,都希望那是最後一晚。由於比他小十一歲以上的弟弟已在1799年去世,他可能覺得這樣的希望是合理的。
但是他的願望很久都沒有實現。他必須再等五年,他月複一月地慢慢衰老。每個傳記作者都提到了他的日漸衰弱。早在1798年,他就已經很少接受晚間邀宴,而他的散步時間也明顯縮短。但傳記中所謂的“衰弱”指的並不是身體的虛弱,而是心智能力的衰退。一個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心靈,而今如此無助,的確是個悲劇。除了病情的折磨以外,他在晚年裏也嚐盡一切淒愴。
在緩慢走向死亡的五年過程裏,心智能力的衰退或許讓這樣的等待容易一些,不過身體狀況的惡化卻使他飽受煎熬。康德緩慢的衰竭並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許多人也必須經曆這樣的過程。從康德的死亡,我們其實學不到什麼新的東西。從他漫長的衰老過程中,我們看不出他的死亡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死是一個發生在他身上的外來事件,是個漸進的過程,首先奪走了他的精神,然後又奪走了他的身體。
慢慢的,為康德的生命帶來秩序的規律被改變了。雖然他還是在早上五點起床,就寢的時間卻提早了。散步的時候他也不能走得很遠。他已經沒有體力。他現在還是個理論家,自己發明了一種特別的走路方式,試著讓腳筆直著地;他開始頓足而行。他的理由是他相信以腳掌平貼地麵的方式走路可以加大反作用力,讓他免於失足跌倒。然而他還是跌倒了。一個陌生女子有一次把他扶起來,他就把當時拿在手裏的一朵玫瑰送給她。後來他就不再散步了。現在他連小額的金錢往來都沒有辦法處理了,因為他已經不能辨認小銅幣。因此,他也被占了幾次便宜。瓦西安斯基必須仔細打點,讓他在生活上的每個細節都得到安頓。
首先,康德失去了短期的記憶。他開始忘記日常的瑣事,在一天裏重複同一個故事好幾遍。他的長期記憶還維持得不錯,像許多其他的老人一樣,他開始活在自己的過去裏麵。但是他還可以警覺到自己在說重複的話,而且老是忘記事情,因此他養成了記事的習慣。在此時拜訪過他的雅赫曼寫道:在四年前,他已經開始使用便條紙記錄來訪者的名字。最後他在便條紙上記下別人告訴他的或自己想到的每一件小事。1800年,康德的記憶力已經壞到記不起幾個小時之前做過的以及幾個小時之內必須辦的事情。他也不再回信。林克寫道:“我不得不說,他已經沒有回信的能力。”
到了1801年,他的記憶力更加惡化。現在似乎連工作的記憶力,也就是使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件事的記憶力,也受到了影響。不過它並沒有完全消失。雅赫曼說:三年前(1801),我必須告訴他我在工作上與住所的變動。但在當時他就覺得要記下我的職稱十分困難,我隻好逐字說給他聽,讓他寫下。他在當時就感到自己有時候沒有思想,思考和理解對他而言都已經過於困難,有時才想到一半就被迫中斷他的思路。這一切可能比後來身體上更嚴重的衰老還讓他感到不舒服。康德在便條紙上記載的內容五花八門,不過都已經看不出康德從前的銳利。瓦西安斯基舉了下述的例子:過濾掉和餐飲有關以及不適合公開發表的文字,我抄下了這些簡短而破碎的句子:……僧侶與俗眾,前者是修士,後者是俗世。關於我從前對學生的訓誡:應完全避免打噴嚏與咳嗽(用鼻子呼吸)。(腳印)這個字是錯的,應該寫作(也是腳印之意)。氮是硝酸鹽的元素,可氧化。安哥拉的羊甚至是豬都會長的冬毛,在喀什米爾的高山上梳理,在印度能賣很多錢,他們的錢幣叫做“肖爾斯”。女人與玫瑰花苞的類似之處,開放的玫瑰與洛神花……這便是哈塞用來寫《康德的最後話語》的材料。其他關於康德的作品,也一樣充滿了這種庸俗的、可笑的或者悲哀的語錄,讓康德的衰弱暴露在世人麵前。甚至是似乎真心喜歡康德的瓦西安斯基,也在出售這樣的故事。它們經常涉及文字的拚法、字源和意義,顯示了康德覺得自己正在失去語言的能力,而且與這種損失搏鬥。幾個月後,他甚至忘記該怎麼稱呼“臥室”,不得不用其他明確(或不那麼明確)的方式描述,以便讓別人知道他的意思,瓦西安斯基說,那時候隻有跟他很熟的人才能明白他想說什麼。他的辨別能力漸漸消退,或許這是一連串輕度的中風所造成的結果。
再過一陣子,瓦西安斯基就為康德做了一些小筆記本,用來代替他隨時帶在身上的許多便條紙,這樣做可以幫助他記住一些事情。當然,康德衰老的過程並沒有減緩。他開始編造奇怪的理論,使用的材料不是錯誤的就是遭到扭曲,例如在巴塞爾突然有許多貓暴斃,原因不明,於是康德就發明了一個理論,認為那跟電有關,因為貓是“帶電”的動物,他甚至認為自己頭部的壓力也跟電有關。如果有人早夭,他就說:“這個人大概喝了啤酒。”如果有人生病了,他就問道:“他每天晚上喝啤酒嗎?”他認為啤酒是慢性的毒藥。瓦西安斯基這時下結論說:“康德這個大思想家已經不再思想了。”許多關於康德的奇言異行的軼事,大概就是出現在這個時期。它們與他的哲學或真正的人格沒有任何關係。它們或許可以稱為“後哲學時期”的現象。
馬瑟比是在那幾年裏麵惟一拜訪康德的人。但是後來他也得了重病,並死於1801年。馬瑟比的死對康德衝擊不小。雅赫曼必須每天向康德報告兩次馬瑟比的情況,以及醫師的診斷結果。當他聽到馬瑟比的死訊時,康德說:“難道我必須眼睜睜看著每個朋友在我之前走進墳墓嗎?”在馬瑟比死後,康德極少再離開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