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鴨綠江邊一個小鎮子上。它叫三道浪頭,單單這名字不知給鴨綠江添了多少美。

江岸坡陡,每天有兩次潮水衝刷它。夾芯子[1]隨著潮水漲落,時高時低。各種煙囪的火輪停在江心,其中有個歪脖子煙囪,至今留在我的記憶中。等待裝船的木排,遮滿了江麵。我知道下遊不遠出了江口就是大海,上遊有個我夢寐以求的繁華城市——東邊道屬“安東”(今丹東)。

我什麼時候,第一眼瞧見這江水的呢?在夢中,還是在母親的懷抱中,我記不清了。什麼時候我才懂得它的江水綠得這麼美呢?我也說不清了。但,它的確綠得真美,綠得透心的美。

那也許是,在我大門前的小河溝裏。這河溝每天都有潮水漲落。它隨著月亮的圓缺,有幾天水到大門檻了,有幾天又後退了。當時我隻顧捉蝦摸魚,並不曉得這就是大地的時間刻度。

也許,它是在我第一次乘船去安東的時候……木船叫舢板,有高大的篷布,上行三十裏,頂流又逆風,船舷吃在水裏,桅杆傾斜,左右穿梭,像之字形在江麵上橫行,這叫“滑檣”。

也許是,當我第一次乘坐爬犁的時候,人站在爬犁後麵的木牚上,用帶鐵錐的長杆戳冰前進。遼闊的江麵,一片冰的世界。狗皮鋪在爬犁上也抵不住寒冷,流淚的兩眼,全是閃光的快樂。

不,也許是我在冬寒中看見的那些預備下窖的冰塊,一個個四方體,看上去是白的,兩側又是綠的,它比玻璃磚側麵的綠色還綠,這是滲透靈魂深處顫抖著的綠。

有一年,冬雪剛剛落下,空氣溫暖而又那麼靜寂。街上無行人,燈光疏落,隻聽見雪片落下的聲音。在潔白的白氈似的道路上,隻留下了我的一雙腳印,我一直走去,走進夢鄉。夢中我看見的又是鴨綠江水,它的綠色一直帶進我的夢鄉。

綠色的夢啊!你的綠的生命,比晴空萬裏的藍天,比繁星托頂的夜空還要誘人。

我的父親,也是我的夢。

他是從海南[2]憑著祖傳中醫闖關東的。當時他也年輕,又是那麼文弱,一直到老,他也是一個極其和善的老人。他有一雙柔嫩紅潤的手,手指上留著長長的指甲。不到三十歲他就蓄起胡須了,為的是他擅長婦科,常常給年輕的婦女把脈,不如此就不夠莊重、正派。他訥言,又聲音不大,也不常正視病人,隻是在看舌苔和專注病人麵孔某一部分時,才看上一眼。他的聲音隻有病人聽得見,又是那麼娓娓動聽,仿佛先向患者通過脈搏傳進心聲,這是駕馭人道主義所必需的。他的話,除各種病情專門用語外,一般都是鼓勵的話,解除顧慮的話。這些話如同一般的寒暄、問候,極其平常,然而又是不可缺少的,就像藥方中離不開甘草之類那樣。隨著他的聲望的增長,這些話的分量更加不同了。他的一分安慰,喚起了患者的十分信心。這在療效上是十分重要的因素,後來他成了當地的時醫和名醫。當他名噪一時時,仍極謙恭、和善。他是一個怕遠行的人,卻到鴨綠江對岸朝鮮龍岩浦那個地方給人看病。有一次,一個病人拿走了他掛在牆上的水獺皮帽,他也毫無怨言。他從不曾嗬斥過我,我記得他在冬夜裏還為我把棉襖裏比針腳還密的虱子撚死,又放在一個小酒杯裏。我不記得他曾違背過我的心願,我十五歲去沈陽,又流亡關內,還到過海外,在經濟上他是負擔不了的,但他從不阻攔,隻有愛護,也從不擔心。他在我麵前,很少顯露父親的尊嚴,但我卻格外敬愛他。

我曾想過,他當年怎樣一個人到關東來的呢?怎樣又落在這個小鎮子上呢?

後來我接觸到安東各大商號的黃縣幫、蓬萊幫、牟平幫……他們多是同縣的,也有同村的,似乎各有源頭,到了關東又各有自己的集中地。這當然是長期流民所需要的自然而然形成的流動渠道、集散地點和一個又一個小的集體。我又遇見過拉幫結夥的上山挖參的人,放木頭的人,還有每年一次從上遊往下放木排的人。他們似乎也是由一根看不見的線穿起來,互相照應,各有對方的親誼,這是一個又一個被聯結起來的紐帶,他們為了謀生,齊心奮鬥又各自前進。

他們都是膠東半島人,我由各種不同的又相差無幾的方言中聽得出他們是哪一個縣份的人。他們沒有結社,也沒有海誓山盟,但有不可動搖的信條、相互幫助的義氣。他們過年過節遙拜海南的祖先,但更崇拜天上的禿尾巴老李和地上的“老把頭”。這兩個傳說,是他們信仰的神,忠實的伴侶,信心和勝利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