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車開進北京城這天是立夏。說是立夏,風還是春天的風。北京的春風全國聞名。在北京,春風不叫春風,叫沙塵暴。
潛潛一下火車就被首都雄壯的沙塵暴給吹迷了眼。在火車站外的大廣場上,她連箱子都不用推,風刮著她的箱子跑。為了不讓箱子跑丟,她還得跟在後頭追,像在追一條沒拴好的狗。
好不容易拖著箱子擠上了公交車,潛潛又被這烏央烏央的人群給驚著了。一車廂的人都被擠成了沙丁魚,每條沙丁魚都在抱怨這鬼天氣,抱怨的聲音南腔北調,哪兒都有。潛潛想,這麼大的沙塵都擋不住人們四麵八方地湧進這北京城,天要是稍微晴朗些,北京城還不給人擠坍了?
潛潛十八歲,別人問她打哪兒來,她都說湄洲島。
湄洲島聽上去很無邪,比說來自哪個村、哪個鎮更說得出口。鎮往上的那個市是說不得的,那個市自從出了幾個坑蒙拐騙的人,在全國各地開了幾家收費巨貴卻治不好病的醫院後,名聲就不大好。從此潛潛自我介紹時決不提那個市的名字,鎮和村當然也不提,隻說自己是湄洲島的。反正從他們村坐船到湄洲島也就十幾分鍾。
潛潛到北京是來考電影學院的。也不是她要考,是她的閨蜜蓉蓉要考。蓉蓉做夢都想當明星,又不敢一個人闖北京,就拉上潛潛。蓉蓉說潛潛長得不要太好看,考上的希望比她大。為了能考上,蓉蓉借了錢去割雙眼皮,紋眉,本來還打算削下巴,墊鼻子,被潛潛給勸住了。蓉蓉還拉著潛潛一起苦苦研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可昏天黑地忙了幾個月後,兩人還是都沒考上。
沒考上潛潛也不想回老家,在表兄家繼續住著。
表兄家在南五環。表兄每個月給老婆交工資的時候多放五百,說是潛潛交的房租,私下裏他隻收潛潛兩百。
蓉蓉說:“兩百也是在坑你。你還替他們倒垃圾,洗碗,買電蚊香,通下水道,幹著小保姆的活兒不掙一分錢,倒要付他們錢。”
潛潛說:“我畢竟占他們一間房。”蓉蓉翻個白眼,“什麼房呀?八平米的尾房,本來就是個保姆房。”
蓉蓉很快給潛潛介紹了一個掙錢的活兒,包吃、包住,就是要照顧一個腦子不大清楚的八十幾歲的老頭。蓉蓉說:“這是個美差,那房子有一百平,老頭隻住二十平,剩下八十平都是你的,你管他一日三餐就行。老頭的兒子一個禮拜來一次,不挑你毛病,還大包小包地把冰箱塞滿。老頭能吃得了多少呀,是不是?”蓉蓉攛掇潛潛。
潛潛說:“你自己怎麼不去?”
蓉蓉鬼笑一下,說:“我有工作了。”
蓉蓉的工作是在酒吧賣啤酒,運氣好的時候,一晚上就能掙好幾百。照顧老頭的工作是酒吧的老板娘介紹的,老頭的兒子是老板娘的老相好。
潛潛說她要考慮考慮。
蓉蓉把潛潛帶到自己上班的酒吧,給潛潛倒了一杯氣泡水,說:“你就在這兒考慮吧,快點考慮,遲了,這肥差就是別人的了。”
潛潛覺得這肥差最大的好處就是有個像樣的住處。
表兄家她是住得太沒滋味了。表兄是個貨車司機,常不在家,走南闖北慣了,浪裏浪蕩,不大懂得體恤老婆。表嫂沒工作,在家帶孩子,織毛衣,看電視,整天牢牢騷騷,摔摔打打,一百樣不稱心。
潛潛也不想天天看表嫂那張怨婦臉,可她更不想回老家。
她上麵一個哥哥,下麵一個弟弟。從前條件差的時候,兄妹三人擠一張上下鋪,一開始是她跟弟弟擠下鋪,哥哥睡上鋪。到她十三歲來月經了,媽讓她自己睡上鋪,讓兩兄弟擠下鋪。
可畢竟還是不方便,光聞那一屋子大男生的腳氣汗氣就夠受了,天一熱兩兄弟還整天光膀子。她心思細,夏天連睡裙都不敢穿,每次爬到上鋪去都像猴一樣躥得飛快。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她上高中,家裏蓋了新房,她才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
但很快,哥娶妻了,一連生了倆孩子,看樣子還準備生第三個。弟也處了女朋友。媽早就暗示過,等弟結婚,就讓她把那間大點的房間讓出來給弟做婚房。將來哥哥弟弟的孩子大了也要有自己的房間。媽還說,女孩子家,過兩年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了。
潛潛不服,說不公平,這是封建老思想。
媽說,幾千年女人都這麼過來的,老思想有老思想的道理。
潛潛說不過媽,更別指望拗得過爸,哥和弟一結婚也都隻會向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潛潛知道,那個家早晚沒她的立足之地。
酒吧生意最好的時候,蓉蓉把兩個男人帶到潛潛那一桌,說都是朋友。男人裏跟蓉蓉比較親密的那個是個瘦高個。多高?大概有一米九。多瘦?瘦得讓人懷疑他吸毒。臉色也像吸毒的臉色。這臉色將他常年晝伏夜出和住地下室的底細昭告了天下。潛潛覺得,這麼高,倒寧可是個胖子,也別這麼瘦。這麼又高又瘦,臉色慘白,瘮人。
瘦高白真名叫什麼潛潛沒記住,隻記得大家都叫他“豆芽”。豆芽還有更瘮人的,一開口就翹著大拇指亂比劃,他的大拇指留著長指甲,指甲又厚又黃,令人倒胃;頭發也留得比女人長,卻稀疏,在腦後紮成一根細細的小辮。豆芽身上什麼都細,細長胳膊、細長腿,眼睛細得隻剩兩條縫。豆芽說起話來,三句離不開別人家的親戚,你大爺,他大爺,他娘的,他奶奶的,他祖宗的……
豆芽說自己是個音樂家,作曲,也寫詩。潛潛看他隻點最便宜的酒,就知道,沒事兒幹也掙不到錢的人都喜歡自封一個什麼家。
豆芽點酒寒酸,牛仔褲皮帶上卻別著個款式挺新的手機。蓉蓉見潛潛老看那手機,便湊到潛潛耳邊悄聲笑道:“上當了吧?那才不是手機,那是手機的遺體。”
“啊?”潛潛唬了一跳。
“壞掉的手機,打不了電話的,他花八十五塊錢從地攤上買的,裝門麵來的。”
“這……”潛潛隻覺得豆芽的瘮人之處又多了一份。
蓉蓉從酒吧下班後,豆芽和他的同夥邀請蓉蓉和潛潛一起去他們新街口的家玩。所謂他們的家,就是地下室,蟻穴一樣。下了漆黑的樓洞,順著曲裏拐彎的道兒走,走廊兩邊都是一模一樣的門,刷了清一色的綠漆,像恐怖電影裏的秘密實驗室。
就在潛潛覺得自己快要迷失在一座龐大的地下迷宮時,豆芽停了下來,打開了一扇門。走進去,裏麵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單間,隻放了一張床、一桌一椅,地上鋪的是泡沫塑料拚版地墊。房間隻有一扇窗,大半埋在地下,透過窗子的上方能看見路麵和自行車輪胎。屋裏的水泥牆根一溜排著兩箱方便麵和幾十隻空啤酒瓶。
豆芽的那個同夥住的是隔壁那間,那房間跟豆芽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潛潛脫口而出,說這地方有點像監獄。豆芽說:“人監獄還白住不要錢呢,這破地兒每月要他娘的三百塊租金,條件還不如人監獄呢。”潛潛覺得這地方就沒有任何條件可言,所謂的房間就是個毛呸水泥格子間。
蓉蓉想上廁所,叫潛潛陪她去。去廁所要出了房間走好遠,還是順著曲裏拐彎的走廊走,走一分多鍾才能到。廁所的燈壞了,也沒熱水,五個蹲坑供上百間屋子的人使用,經常排隊。五個水龍頭裏有兩個是壞的。垃圾桶裏的紙巾都滿出來了,用過的衛生巾就那麼寡廉鮮恥地丟在地上,公然展示給陌生的眼睛。
潛潛聽說北京有幾百萬的流動人口,她曾奇怪一座城市怎麼能容納如此數目龐大的沒有穩定工作的外來者。這下她可算明白了這幾百萬人都藏在哪兒了。原來在正規的北京城的底下還有一個不太正規的北京城,肮髒、混亂、蛇鼠混雜,卻生機勃勃,用最低廉的方式養活著幾百萬條頑強的生命,她自己也是這幾百萬分之一啊。
豆芽開啤酒,泡方便麵,招待同伴和兩位女客。接著他從床底下拖出一把吉他,開始彈唱他自己創作的歌曲。潛潛不懂音樂,隻覺得旋律幽暗晦澀,歌詞也聽不清,隻聽清一句“哦,我的姑娘,哦,我的姑娘啊……”反反複複好多次。豆芽唱的時候皺著眉,似乎很痛苦很受罪,他手裏的吉他比他更痛苦更受罪。但潛潛和蓉蓉還是裝作很欣賞的樣子,一直靜靜聽著,讓豆芽過足音樂家的癮。
一曲終了,大家都鬆了口氣。蓉蓉帶頭鼓起掌來,說豆芽以後準能出唱片。豆芽用鼻子笑了笑,好像在說“誰稀罕出唱片”。他把吉他一扔,拿出兩副撲克牌來,說鬥地主。
潛潛這時說,她得回去了。蓉蓉卻說自己還沒玩夠呢,讓潛潛留下陪她。潛潛堅持要先走,蓉蓉隻好送她到路邊坐車。
上車前,潛潛問蓉蓉,是不是打算留在這兒過夜。
蓉蓉望一眼天,“那你以為呢?”
潛潛沉默。
蓉蓉又說:“你怎麼跟沒開竅似的?那另一個本來是留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