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多情,不肯放人

陋室三間,半藏柴米半藏書。一方小院,一三五文耕筆稿,二四六課花讀書。不聞門外塵世喧囂,不洶湧於名利之域,在自己一番小天地裏撇捺橫豎,欣然忘形。

石幾,竹椅,芭蕉,蒲扇,庭院裏,是青磚鋪就的妥帖,是薔薇滿牆的愜意,午後日影斑駁,青山在門,白雲當戶,明月到窗,涼風拂座,心中無事,詩情滿懷。

院子可以不大,但方寸之間,都令人極為舒心,一幾一榻,亦別有風情。窗戶朝南而開,恰可賞缸中娉婷之清荷。夏日,碧枝擎傘,涼風襲來,一一風荷舉,別有一番意境;若遇雨,倏然冷風飄灑,聞點滴敲簷,便獨坐陋室,聽室外風雨打葉,猶如天籟。

年深日久的歲月裏,總有些時光並不歡愉,你曾以為,在囂囂人群裏可以萬眾矚目,在攘攘名利中可以萬丈光芒,於是將那風花雪月的事一推再推,直到有一天,你傷痕累累疲倦成泥,才知外麵的世界終究不是自己的世界,那時,你已白雪滿頭、襟懷空落、夕陽獨對。

隻有一四方小院,長鬆落落,卉木蒙蒙,時而茂盛,時而凋零,美得如住在《詩經》裏的那些草木,讓你從人聲鼎沸處退下來,呆看一朵花開。

觀花木之茂盛,聽簷下之鬆風,無論門外多麼熱鬧,院子裏總是一片清朗寧靜。一方寸之地,任憑世事百轉,亦可安放龐雜繁煩之際遇。卸下行囊,烹茶煮飯,裝點空間,布置小院。即便十指沾泥,內心也和諧琳琅,自在輕盈。若友至,邀明月為饌,以閑花入茗,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幾筆折枝花,布衣素履,野味素食,不論富貴,往來者,皆乃人間高士。

耽於張潮的《幽夢影》: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無俗塵利欲之聒噪,耳根清淨,得天地萬物之真趣。小家小院,浮生偷得閑樂。心有千秋,清風自然來。獨得一方安靜,可於日常中沉思靜悟,棲身的一方淨土,安頓心靈之所在,抵抗命運中的平庸,獲得生活的滋味。

思想起袁中道,深知仕不如隱,卻無法決然棄之,購置杜園後,科舉途中屢戰屢敗,向其弟中郎口吐無奈之言,“今弟年已四十餘,升沉之事,已打課件,將從此隱矣”。雖是疲憊不堪,卻依然舉步前行,直至中舉任官。居廟堂者,當足於功名,處山林者,當足於淡泊,歸隱的想法,終歸成了袁生心頭的一粒朱砂痣。他心裏,畢竟,竹籬茅舍,蓬窗陋戶,敝裘短褐,粗菜糲食,比不過朱牆大戶、賓客盈門的風光。

陳眉公卻迥異。有客過陳眉公嚴棲草堂,問:“是何感慨,而甘棲遁?”陳拈古句答曰:“得閑多事外,知足少年中。”問:“是何功課?”曰:“種花春掃雪,看錄夜焚書。”問:“是何利養?”曰:“硯田無惡歲,酒穀有長春。”問:“是何往還?”曰:“有客來相訪,通名是伏羲。”有客問眉公:“山中何景最奇?”眉公曰:“雨後露前,花朝雪夜。”又問:“何事最奇?”曰:“釣同鶴守,果熟猿收。倒非境界高低,隻是人各不同,對生活所需亦各異罷了。”

譬如,我等凡人,年歲漸長,不思進取,煩厭了花紅柳綠之事,隻願圖個清靜之地,擺脫稻粱之謀、餘財之誘,卸下姿態,遍植靈花,鑿池引流,以物造境,讀無用之書,吟無用之詩,賞無用之花,鍾無用之情,玩便是玩,吃就是吃,不扭捏作態,不故作高深,隨心而臥,不拘俗禮,不問世情。每至黃昏,斜陽高臥,綠苔於低處葳蕤,藤蘿滿牆,祛燥消熱,隻乘一人之快意爾!

然少年人正如朝陽初升、新硎發軔,頭角崢嶸之時,切不可學。年少之時,心操銳誌,以圖達官顯貴;年長則反,亦是自然法度。如今,有一院可居,吃酒看花,品茗對月,晴耕雨讀,安神息心,賞禽鳥蟲魚之婉轉,享天地萬物之靈動,才算是給生命一個確切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