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真的有些平淡。幾十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了大哄大嗡,遇上一個這樣的年頭,一時還似乎找不到話說。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沒有了新年鍾聲,電影台的外國電影又總是很晚才播放,中途還要加三次廣告(從一次變成兩次再變成三次),每次都很長,所有這一切,顯然都是有意的(國產的、明知大家都不喜歡看的放在最前麵的黃金時段);而我們,也隻能有意地在很小的範圍裏作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反應,這就是去買些影碟來看。這一年,真看了不少的電影,最好的就是《父輩的旗幟》(The Flagof Father),現在盛行軍旅片,真希望我們也能拍出一部這樣的影片,它的主題應該是徹底的反戰,應該是戰爭中的英雄無名(《集結號》沾了一點邊)。
高院收回了死刑犯的“最後核準權”,這大約每年就會少殺很多人。我沒有統計數字,不好亂說。問題在於死刑這種威懾方式並不能解決問題。“殺人償命”或“以命償命”能理解為一種公正嗎?在人類社會中,“報複”或“報應”總是必要的,但這與殺死一個人卻有所不同;“解恨”總是當下的,並不能成為“殺人”的正當性依據。
4月18日7時15分,遼寧省鐵嶺市清河特殊鋼有限公司發生鋼水包傾覆特大安全事故,三十二人當場被滾燙的鋼水燙死,那種場麵想起來極其恐怖,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部恐怖片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隻要想想,就會渾身戰栗;但死亡人數,與前些年的礦難比較起來,畢竟還不算多。
6月,沸沸揚揚地鬧了一陣山西洪洞縣的“黑磚窯事件”,盡管連“回到奴隸製”、“叛亂事件”這樣的詞語都用上了,但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們不知道下文,也沒有人關心下文,因為——,因為中國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密集了。
後來,我就知道有了一本章夫等人編著的《2007:中國平民日記》,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餘世存在前麵寫了“幾句話”,大意也是說“2007屬於雨水。無聲無息”;如果起孔子於地下,他會寫上“2007,王正月”,如果是太史公,他也會說“和諧元年,無事”,仿佛眾神歸位,不再喧嘩,平常地自處並彼此相處,如細雨霏霏般潤物無聲。
當然,在這一年,圍繞奧運的鳥巢是非、金牌圖騰,圍繞金融界的股票“漲跌”,圍繞影視生活的“色·戒”、文化生活的“博客”,還有恢複高考三十年,新農村的遠景圖案,都還有很多話可說,大家如果更想從平民而不是精英的角度了解這些的話,可以去看這本書及餘世存的“這些話”。
對於我所在的同濟大學,這一年百年校慶,溫總理希望我們與他一樣能“仰望星空”,並告訴我們“沒有一流的文科就沒有一流的理科,沒有一流的理科就沒有一流的工科”。
不過似乎沒有多少人接著往下說,大家記住的,倒是從他口中念出的艾青的詩句:“去問開化的大地,去問解凍的河流。”
這一年是我的“耳順之年”。我也有了一種空前的安逸感,春節在海南,去了霸王嶺;6月在成都,登了貢嘎山;8月在廬山上住了一個多星期,真正的避暑,如周敦頤在詩中所說的那樣“路盤層頂上,人在半空行”,“天風拂襟袂,縹緲覺身輕”;10月是在烏鎮,另一個僻靜的所在——由於管理的問題,僻靜到晚上空無一人的地步。在杭州也住了些日子,那些天總是有雨,而雨中的杭州又分外妖嬈,總讓我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種悠長、寂寥而又彷徨的感覺。
正是在這種寧靜的心緒中,我才有可能寫了那麼多與“普世價值”有關的文章;因為我深切感受到,這麼多年教育的不成功,就在於我們未能在孩子們心中播種下普世價值的種子。許倬雲先生說,中國一直就是普世文化的體現者,秦漢帝國四百年,使“中國之為中國”
最後定型:“中國有一個普世的秩序,由一個普世的文化籠罩,政權由天命獲得合法性,也由天命約束而為規律。文官因察舉而來自全國,經濟由精耕農業及市場交易而納入同一個全麵的係統,儒家的人文精神,輔以道家的自然,肯定了這個普世秩序的意義。於是‘中國並不是一個主權的單位,而是普世價值的體現”;“其危機不在文化的危機,不在蕭薔之外,而在其體製之內”:一是普世文化漸漸仰仗於普世帝國的政治權力;二是普世文化的傳承者(儒生)因不滿這種政治權力的統治,或質疑這套價值,或奮起反抗,這些反抗,“在子之室,操子之戈,原有已經僵化的普世秩序,當然就更顯得無力延續了。”
人世間有沒有普世價值,說起來似乎很複雜,但想想又很簡單,因為所有的人畢竟都在追求幸福,而且歸納起來,就會發現人類所理解的幸福大體上都相差不多,無非是物質生活上的最低限度應該怎麼怎麼樣,精神追求上起碼應該怎麼怎麼樣。如果隻說些諸如生命、自由、平等、正義、機遇、和平、公正的概念,論證起來會很麻煩,但如果如聯合國所通過的那些有關“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中所規定的那樣,在涉及種族、婦女、兒童時,應反對種族歧視,不能有任何人格侮辱;要保護婦女合法權利、同工同酬、反對家庭暴力;要保護兒童,反對使用童工;要維護“移徙工人”(指在非國民的國家將要或正在從事有報酬活動的人)在宗教信仰、經濟地位、語言交往、身份認同上的自主性與不受歧視,所有這些方麵,我們,或者說無論哪一種文化背景的人,都是應該讚同的。這裏需要說明的,就是我們國家在所有這些“公約”上也都鄭重簽了名,問題隻在於不宣傳,不講解,不教育,不在此基礎上求得全民的共識。能不能完全做到,是不是還需要加上新的“修正案”,這是另一回事,但相信隻要是人,在價值取向上就有著可共同協商而不是武力征服或壓製言論的基礎,這首先就應該是一個教育的共識,盡管事實上往往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