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所
你從病房打來的電話
每分每秒都對應到
一個字或標點
五個晚上
我們寫完了你的側身十年：
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
紅色交織黑色的那場噩夢
批鬥和大字報的經典景象中
忽然跳出一個十七歲少女
在禁忌中對你大聲喊
“我愛你，我為什麼不能愛你
愛是命令”
你說她就像雙臂的維納斯
讓你雙眼一片雪盲
那晚是你最近以來唯一一次
暫時擺脫了虛弱的病音
你青春的嗓音重現
在紅衛兵散場的長安街和她道別
你們都不知道那就是訣別
然後你對我說
看吧，這就是人的生和命啊
我希望你可以一直打來電話
沒有衰老沒有癌症
我們每次寫完當天的內容
互道晚安
2020年7月30日
我不停避開那個詞
轉達各種消息時隻說
任老師的告別儀式在下周二
我避開了“遺體”
冰冷的
在冷藏中的
再也說不出話的
這個詞令我驚怵
它帶走你清醒的意識
鎖住幾天前還能
釋放思想說出詩的你
你更多能刻進時間的字
都因它緘默了
我多後悔呢
最後探望你那天
北京疫情正緊
因為害怕觸摸過室外東西的手
沾染你病中的身體
我沒有握你的手
沒有擁抱瘦削可依然溫暖的
——裝滿詞語
有詩歌的宇宙在其中循環的——
你活著的身體
2020年8月14日
底片
詩人已八十一歲
黃昏正透過茂密的樹梢
影影綽綽落在他的書房
這是他獨居於此
寫作的房間
書架上放了一幀
他愛人年輕時的照片
光影交錯在那張好看的臉上
讓我想起他的一句詩
大意是
“我要反複用詞語
絢爛並豐富她的十八歲”
當晚在一個川菜館吃飯
那是他年華正茂剛到北京時
去過的第一家高級餐廳
席間他對我和同行的小姐妹說
去戀愛吧孩子們
去找到你見他第一眼
就必須說出
“我心中有你的底片”
的那個人
2018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