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裏今年對貧困村和貧困戶退出的檢查驗收,比去年晚了一些,入了冬才進行。檢查驗收的方式還是和去年一樣,賀家灣這次又沒被抽中。省檢查驗收組走後,市和縣的聯合檢查驗收組又接踵而至。通過如省上第三方檢查驗收組一樣細致的比對、查驗、訪談等工作,賀家灣十五戶達到脫貧標準的建檔立卡貧困戶都順利摘去了“貧困戶”的帽子。這天,喬燕把檢查驗收組送走以後,徑直去了賀大卯家。賀大卯早已搬進了畫眉灣的首批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賀家灣的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統一設計的是兩層樓,底層是客廳、廚房、衛生間,人口多的人家還有一間臥室。二樓除了臥室外,還設計了一個露天陽台。陽台雖然不大,但擺上一張小桌子,一家人圍桌而坐綽綽有餘。這是根據賀家灣人喜歡在露天裏吃飯、乘涼的習慣設計的。平時不忙的時候,可以把飯端到陽台上,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聊些家裏的油鹽醬醋茶和鄰裏的奇聞趣事,有閑心的,吃完飯還會坐下來,一邊剔牙,一邊欣賞欣賞遠處的田園風景,或天上的雲卷雲舒。特別是夏天的晚上,如果嫌屋子裏悶熱了,端一把竹涼椅在陽台上,半裸著身子,在椅子上半躺半坐,看天上星星,聽水裏蛙鳴,聞空氣中稻香,再任山風輕輕拂過有些灼熱的皮膚,對此刻的莊稼人來說,真有些像是神仙過的日子。因此,這易地扶貧搬遷的房子雖然麵積最大的才一百二十五平方米,普通型隻有一百或七十五平方米,但因為設計緊湊、功能齊全,受到了貧困戶的普遍歡迎。美中不足的是,這些貧困戶搬進來後,每天都有人找喬燕,說房子好是好,可就是沒地方養雞養鴨,又說沒地方放個鋤頭簸箕背簍什麼的!說莊稼人不比城裏人,哪能沒個鋤頭背簍?家裏連雞鴨都沒一隻還叫莊稼人?喬燕聽了這話,非常作難,因為上麵規定了,為了保證聚居點的整潔、美觀,一律不得飼養家禽家畜。她是第一書記,得執行上麵的規定,可又覺得貧困戶說得在理。想了很久,便和賀端陽商量,道:“上麵說不準在聚居點飼養家禽家畜,可沒禁止在聚居點以外的地方飼養家禽家畜呀?聚居點旁邊的大荒坪,離聚居點隻有二百多米,又有一道小山脊與聚居點隔開了,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在那裏推出一塊地來,給每戶劃十到二十平方米,讓他們用拆下來的舊房材料,統一修建畜禽飼養室,管他們是養雞養鴨還是養豬養羊,隨他們的便,但必須是圈養,還得定期清理糞便。即使不養畜禽,要堆放雜物也行,你看怎麼樣?”賀端陽聽完,看著喬燕問:“需不需要請示鎮上一下?”喬燕道:“如果去請示,十之八九不會成功,還不如我們做了,再向鎮上彙報!反正那荒坪荒在那裏也是長茅草荊棘。再說,隻要法律沒有禁止,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辦?”賀端陽既不想得罪喬燕,更不想得罪那幾十戶貧困戶,眼看村級組織換屆就要來了,那幾十戶貧困戶就是一兩百張選票,他可不想為這事白白丟了那些選票。再說,這事成了,他也有功勞,不成,遇到上麵追究,反正喬燕是第一書記,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他怕什麼?便對喬燕道:“行,就按你說的辦,我堅決支持!”喬燕聽了這話,找來了推土機,將那塊荒坪推了出來,給每戶劃了十五平方米的麵積,各自去建了一間畜禽飼養室。起初,一些貧困戶嫌路遠了一些,還有些不習慣,現在漸漸地也習慣了。
賀大卯一家住在聚居點南頭,喬燕到達時,賀大卯剛剛拉完村裏的垃圾回來,賀蘭也放學回到了家裏。曹彩霞雖然仍是癡癡的,但臉色卻比喬燕第一次看見她時白淨了許多。賀大卯一見喬燕,便一邊“哇哇”地比畫,一邊端過一條凳子來,先噘起嘴唇將凳子吹了吹,又用衣袖去掃,掃完了後才拍著凳子叫喬燕坐。喬燕非常感動,便故意笑著問:“大叔,你這凳子上有什麼呀?”賀大卯一聽這話,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隻“嘿嘿”地咧著大嘴對喬燕笑。喬燕見了,又說:“大叔,我來告訴你一下,今天檢查組雖然沒有抽到你們家,但其他抽到的家庭都順利通過了檢查組的驗收,這也意味著我們全村今年脫貧的貧困戶,都能摘掉貧困戶的帽子,你也就不再是全村的首席貧困戶了,我特地來祝賀你!”賀大卯急忙衝喬燕“哇哇”地點著頭。喬燕看出他對摘掉貧困戶帽子沒有意見,又對他說:“大叔,我想等你的名字從國家建檔立卡貧困戶資料庫中移出來後,到公安局去把你名字最後那個字改過來,你看怎麼樣?”
賀大卯的臉上立即放出光來,他先衝喬燕豎起右手大拇指,緊接著高興地一邊比畫,一邊“哇哇”地說著什麼。喬燕有些不理解,便問賀蘭:“小蘭,你爸說的什麼?”賀蘭便道:“我爸問,該怎麼去改?”喬燕便對賀大卯說:“我讓張健打聽了一下,先由賀家灣村委會出具一份證明,然後再到鎮派出所填寫一份申請表,最後將證明和申請表拿到縣公安局戶籍科審批。公安局戶籍科在規定的工作日之內審批同意了,會通知你本人去辦理相關手續,比如照相以及重新辦理身份證等……”喬燕還沒說完,賀大卯便著急地叫了起來。這次,他的臉上泛出一層醬紫色,手勢比畫也比剛才動作大了許多,等他比畫完畢,喬燕才又轉向賀蘭:“你爸爸是什麼意思?”
小蘭此時臉色也由剛才的朗朗晴空一下變得霧霾滿天,嘟著一張小嘴,像誰欠了她什麼。過了一陣,她才說:“我爸說,這麼麻煩,不改了……”賀蘭話還沒完,喬燕便對賀大卯說:“怎麼不改呢,大叔,名字可是關係著你的大事,再麻煩也要把它改過來……”賀大卯也沒等喬燕繼續往下說,再次“哇哇”叫起來。喬燕看出了他比畫的動作和剛才差不多,便知道他的意思仍是堅持不改。這時,賀蘭眼裏噙著淚水,衝他爸爸大吼了一聲:“要改,就是要改……”賀大卯聽了女兒的叫喊,先愣了一陣,然後瞪著兩隻銅鈴大的眼睛,揮舞著手對賀蘭“哇哇”地吼了幾句什麼。賀蘭卻一點也不畏懼,反挺起了小胸脯,像個小英雄似的擲地有聲地宣告了一句:“你不改,我就不要你這個爸爸了,你不是個好父親……”話沒說完,眼淚像泉水般湧了出來。賀大卯突然兩眼噴火苗,朝賀蘭舉起了那隻碩大和滿是老繭的大手。但賀蘭還是沒有退縮,兩隻眼睛也緊緊瞪著父親。就在這時,先前還傻癡癡地曹彩霞,突然撲到賀大卯麵前,一邊傻傻地對他笑著,一邊張開雙手護住了女兒。喬燕一見,眼眶一下潮濕了。作為女性,今天她見證了人類最感人的一幕:一個傻子,在關鍵時刻也知道保護自己的孩子,可見這母愛有多深厚和偉大呀!
喬燕急忙把賀蘭拉到一邊,給她揩幹了眼淚,賀蘭卻一下撲到了喬燕懷裏,哭著對她說:“姑姑,你、你可一定要、要把我爸爸的名字改、改過來……”喬燕一邊撫摸著她的頭,一邊對她說:“姑姑一定會的,可剛才他說的什麼?”小姑娘抽泣了一陣,這才說:“他說,他也不當官,也不會出去做生意,反正就是當一輩子農民,管別人怎麼叫,就叫阿貓阿狗,甚至不要名字都沒關係……”說到這裏,賀蘭停了停,才接著說,“他還說,他又寫不來字,又說不出來,要經過那麼多手續,自己又認不到人,怎麼改得過來?”喬燕聽完賀蘭的話,明白了,便回到賀大卯麵前,道:“大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名字怎麼不重要?名字是父母給取的,是一個人最起碼的尊嚴,怎麼能允許別人亂寫亂叫?你不知道……”她本想告訴他正因為他名字中那個帶侮辱性的字,賀蘭受到那些頑皮學生欺負的事,可想了想又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想,一個女孩兒受了這樣的氣,既不能告訴母親,又無法向父親傾訴,她內心的痛苦誰知道呀?她停了一會兒,才接著道:“大叔,我知道你既不能說,也不能寫,你隻抽出大半天時間跟著我到公安局戶籍科去一趟就行了。一切有我,我會給你辦好的!”賀大卯一聽這話,臉色慢慢活泛起來,又一邊伸出大拇指對喬燕比畫,一邊“哇哇”說了幾句什麼。喬燕知道那一定是感激的語言。
果然過了一段日子,喬燕讓賀通良為賀大卯寫了一個證明,蓋上村委會的公章。第二天,她便叫了賀大卯和賀蘭,三人來到鎮派出所,工作人員拿出申請表,讓喬燕幫忙填了,隻十多分鍾時間,便把這個手續辦妥了。三個人從鎮派出所一出來,立即登上了去縣城的公共汽車。
到縣公安局戶籍科時,已快到下班時間,如果是別的人,肯定要叫他們下午上班後再來。可戶籍科長是張健的哥們兒,一見喬燕,既沒急著下班,也不說幾個工作日後等通知的話,而是打開電腦,核對了電腦裏麵和申請表有關的資料,便在申請表上簽了“擬同意,請楊局批示”幾個字,也不要喬燕再去跑路,親自給分管領導楊副局長送了去。沒一時,便拿了楊副局長簽了“同意”的批示回來,在電腦係統中把賀大卯的名字改了過來。然後,又親自帶了一行人到樓下攝影室,讓賀大卯照了重新辦理身份證的大頭像。完了才問喬燕:“身份證是給你們寄來還是你們親自來取?”喬燕怕寄丟了,便道:“你就給張健吧,以後我回來時問他要!”戶籍科長衝喬燕做了一個怪相,道:“好的,遵嫂夫人的命,我們服務有不周到的地方,請嫂夫人多多包涵,啊!”喬燕像是還有些不相信似的,道:“你這裏改過來了,鎮派出所電腦係統裏改過來沒有?”科長道:“嫂子放心,全國電腦係統裏都改過來了!”喬燕道:“早知道這麼簡單,嫂子叫你在電話裏悄悄把那個錯字改過來不就行了,害得我們跑了這麼多路,還說服務周到,嫂子才不說你服務周到呢!”說著,便帶了賀大卯和賀蘭走了出來。到了大街上,喬燕瞅了賀大卯一眼,看見這漢子抬頭挺胸,臉上掛著輕鬆的表情,好似一頭拉磨的老牛突然被卸下了肩上的枷鎖,可腳下的步子卻十分有力,喬燕便想起賀家灣一句話,叫“啞巴討媳婦——喜在心裏”,不知這漢子當初娶小蘭她媽時,是不是這個樣子?再看小姑娘,雖然緊緊貼著自己的身子,生怕走掉了,可兩隻腳卻邁得有些不安分,一會兒下的步子重,一會兒踩的步子又輕,一會兒像是在跳高,一會兒又像是在跳遠。圓圓的臉龐上泛著一層紅暈,一對大眼睛閃爍著幸福開心的光芒。喬燕從沒有看見小姑娘這麼快樂過,她一高興,便把小姑娘攬在了懷裏,想對她說幾句話卻不知說什麼好。
一年一度的脫貧攻堅檢查驗收工作結束不久,全縣另一件大事——村級組織換屆工作又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本來,按上幾屆的規矩,這個工作一般是在春節後的2月或3月舉行。可第二年一開年,全縣就要迎接國家整縣摘除貧困縣帽子的檢查驗收,到時要舉全縣之力來做好這一工作,哪還有時間來進行全縣的村級組織換屆工作?因此,縣委決定全縣的村級組織換屆工作,提前到今年冬天進行。不但如此,縣上還有另一目的,那就是提前把一些不稱職的村幹部換下來,把一些更年富力強、熱愛農村工作的同誌換上去,也能更好地做好明年全縣整體脫貧的迎檢工作。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換屆工作就這樣開始了。
喬燕和賀端陽在鎮上開完村級組織換屆工作會回來後,喬燕便對賀端陽說:“賀書記,這村級組織換屆工作,我從來沒經曆過,隻從一些書裏和影視作品中看過,好像競爭得很厲害,有的地方還出現了拿錢買選票的現象,我們村具體怎麼搞,你可要多出主意!”賀端陽淡淡一笑,道:“怎麼搞,按照上麵說的搞唄!”喬燕便問:“上麵說要成立村選舉委員會,我們成不成立?”賀端陽馬上道:“這是《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怎麼不成立?我告訴你,凡是程序,一個都不能少,我們得馬上成立起來!”喬燕停了停又征求意見問:“羅書記今天在會上講得很清楚,村委會換屆得在黨支部領導下進行,換屆選舉委員會主任由村支部書記擔任,那你要做村選委會主任喲……”喬燕話還沒完,賀端陽便對她一邊搖手,一邊嚴肅地說:“你忘了我是支部書記和村主任一肩挑,哪有既做裁判員又做運動員的……”喬燕一聽這話,便虛心地向他征求意見道:“賀書記認為誰來做選委會主任合適呢?”賀端陽盯著她反問:“你說還有誰?你是第一書記,這選委會主任你不做誰做?”喬燕急忙搖著手道:“不行,不行,我對選舉沒有一點經驗,要是出了問題,可擔不了這個責任……”賀端陽沒等她繼續說下去,大手一揮,打斷了她的話,然後大大咧咧地道:“喬書記你一百個放心!要放到過去,賀家灣的選舉確實十分複雜,可現在,我敢和你打賭,賀家灣選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保證出不了問題!”喬燕一聽又道:“為什麼?”賀端陽道:“禿子頭上的虱子,你還沒看明白?你扳起手指數一數,從上灣數到下灣,從新房子數到老房子,能數得出做村主任的人嗎?”
喬燕聽他這麼說,兩眼落到他臉上,看著他道:“賀書記你就那麼自信……”賀端陽馬上說:“不是我自信,是事實擺在這裏!如果年輕人沒出去打工,肯定有人會來和我競爭,可你看看現在村裏,那次你開村委擴大幹部會,還說班子的年齡大了,你總不會再讓一個拄拐戳棍的‘老幾幾’來做村主任吧?即使有幾個年輕一點的,又不是黨員,我們共產黨的幹部,怎麼會讓一個非黨群眾來當?另一方麵,你也是知道的,村委會主任一般也是要做村支部書記的,所以即使他們想來和我競爭,那也是趕著王母娘娘叫大姑——妄想呢!”喬燕一聽賀端陽這句俏皮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做出認真思考的樣子,想了想才道:“你說的確實有道理,而且也是賀家灣的現實!不過古人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賀端陽急忙打斷她的話,道:“沒什麼萬一,喬書記!我做了這麼多年村主任和村支書,我相信自己這點人緣還是有的!再說,鎮上也沒換我的意思,所以你盡管放心……”喬燕聽他這麼說,便道:“賀書記既然這麼信得過我,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就把選委會主任這個擔子擔起來吧,不過你可要多幫助我!”賀端陽忙道:“我不是信得過你,是信得過我自己,你把心放到肚子裏,賀家灣的天沒人翻得了!選委會組成人員,你自己提吧!”於是喬燕就提了賀文、賀通良、張芳、賀小川、鄭澤龍、賀波。賀端陽一聽,便叫把賀波拿下來,道:“哪有老子選村主任,兒子又做選委會成員的?”喬燕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便把賀波換成了賀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