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的細雨綿長得像一場沒完沒了的抽泣,雨絲中夾雜著冰冷的惆悵。頭發蓬亂的黃鬆穿著肥碩而陳舊的棉衣,從檢票口逆流而上。盡管他客氣地對每一個人說“請讓一讓,謝謝”,但還是沒人讓他半分。擁擠的過道裏,男男女女都一臉疲憊地往前擠,擔心錯過遠行的列車。用了七八分鍾,黃鬆才艱難地從人群中逃離。十五年過去,他不知道回家的列車已經改在另一個車站。十三年前,黃鬆曾經故意放慢腳步,等待回家那趟列車在轟鳴的汽笛聲中遠去。當“您乘坐的列車已經停止檢票”的聲音傳來時,他長出一口氣,在車站廣場兜一圈後又默默離開。現在,歸心似箭的黃鬆卻無法從這個車站順利抵達故鄉。
九年前,這個城市修了一個新車站。
黃鬆從車站廣場一路小跑來到街上,手裏的車票被捏得皺皺巴巴。一輛出租車疾馳而來,他使勁地揮舞著手臂,生怕司機看不見。跳上車後,他對那個絡腮胡司機說,師傅請開快點,否則我就趕不上回家的火車了。司機看都沒看黃鬆,對著對講機吼了一句:“看樣子這天是要下雪咯。”黃鬆扭頭看了看窗外,覺得這不像是要下雪的天。不過,他也不知道城裏下雪到底是什麼樣子。關於雪的記憶,黃鬆記得的還是站在故鄉的山頂眺望天地之間的一片蒼茫。
出租車的速度不慢,但黃鬆總覺得還可以更快。離家十五年來,現在的黃鬆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到故鄉的老屋。這種情緒來自前幾天獲知的消息。一個星期前,社區民警在登記外來人口時發現黃鬆沒有身份證,便敦促身份證丟失已經半年的他補辦。黃鬆不想回到在記憶中空缺十五年的故鄉,但他又與那個凋敝的村莊切斷了所有聯係。他想把資料寄回老家找人補辦,卻苦於找不到一個熟悉的人。後來,在民警的幫助下,他終於查到村支部書記的辦公電話。這個電話讓黃鬆刹那間被悲傷和絕望籠罩,也讓他想馬上要回到曾經生活了十七年的山村。村支部書記還記得黃鬆,電話一接通他便急吼吼地問:“你還活著呀?”
黃鬆“嗯”了一聲。
“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
黃鬆沒吱聲。
“你爸十年前就被你氣死啦。”
黃鬆差點哭出來:“你說什麼?”
“你媽三年前也被你氣得癱在床上啦。”
黃鬆一愣,號啕大哭。
“全村人都以為你死了,沒想到你真的還活著。”
村支部書記還想說什麼,但被黃鬆魯莽地掛斷了。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不顧周圍往來的人群,肆無忌憚地仰天長嘯。半晌,他突然收住哭聲,然後是一長串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整個城市都停止了呼吸。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黃鬆在漂泊了十五年的城市茫然地行走。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村支部書記的話不斷地在耳邊回響。當天晚上,黃鬆買了一張回家的車票。
二十五分鍾後,出租車順利從一個車站到達另一個車站。拉開車門後,黃鬆捂著胸口一路狂奔,最後一個衝過檢票口,風一般跳上即將關門的火車。上車後,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火車便在汽笛聲中緩緩前行。用了好幾分鍾,黃鬆才疲倦地在第八排第六號坐下來,爭分奪秒帶來的緊張情緒慢慢平靜。
車廂裏人頭攢動,各種聲音彙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而密閉的噪音儲藏室。黃鬆旁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看樣子與對麵的兩女一男認識。他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天,好像在說老家村子裏的一樁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聽了半天,黃鬆才明白他們說的是某家女孩未婚先孕,舉辦婚禮當天因為挺著大肚皮不好意思見人,其父便讓兒媳婦代替女兒完成儀式,結果兒媳婦與未來女婿情投意合假戲真做,一樁喜事變成一場鬧劇。在五個人嘎嘎的笑聲中,黃鬆成了一座孤島,木然地坐著。他覺得這個故事似曾相識,好像就發生在十五年前自己生活的那個村子裏。
火車已經駛離市區,窗外是蕭瑟的田野。幹枯的樹木,剛從褐色泥土中冒出的麥苗,泛黃的枯草。風一吹過,漫山遍野都飄飄忽忽。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偶爾有座孤零零的小山一晃而過,引得黃鬆扭頭矚目,直到它在轟隆隆的車聲中消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中開始飄舞著雪花。黃鬆的思緒一下便回到十五年前,想起那個大雪封山的夜晚。那場大雪的記憶讓他終生難忘。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一層層泛起,淚水在黃鬆的眼眶裏慢慢沉積,最終順著臉頰默默滑下來。
2
十五年後,黃鬆孤獨地坐在回家的列車上,腦子裏全是十五年前逃離故土的記憶。那時候,他才十七歲,在鎮中學讀高中二年級,成績談不上好但也不差。盡管整個冬季都被陰冷籠罩,但是千禧年即將到來的喜悅依然讓村子裏的年輕人歡呼雀躍。從天南地北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光鮮亮麗地走家串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誰家的兒媳婦漂亮,誰家的女孩找了個長得帥氣又有錢的男朋友。孤獨的黃鬆看著這一切,就像在看冗長而乏味的電視劇。
臘月二十三那天,幾個在外打工的老同學約黃鬆在鎮上的小酒館裏過小年。他本來不想去,但待在家裏又十分無聊。參加聚會的有剛剛輟學打工半年的張曉波、初中二年級就開始跑江湖的陳正濤和在廣州一家電子廠當領班的王科,他們穿著筆挺的西裝和光亮的皮鞋,摟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在黃鬆麵前談笑風生。剛坐下來,黃鬆就感到氛圍不對,全身上下不舒服。他們一個勁兒地聊外麵的花花世界,不再關心讀書的事,甚至隻字不提童年那些令人回味無窮的往事。每隔幾分鍾,他們都會與自己的女朋友旁若無人地做出親昵的動作,讓黃鬆感到十分尷尬和刺眼。
張曉波、陳正濤和王科口若懸河地吹噓大城市裏的美好生活,體麵的工作、高額的收入、在KTV唱歌的痛快和刺激。王科剛說到泡妞的事情,他的臉就被身邊的女朋友掐了一把,這個話題便在哄笑中結束,然後舉杯喝酒。聚會的前半段,黃鬆堅決拒絕喝酒。但是,當同學們的誇誇其談讓他越來越感到煩躁時,不知道在誰的慫恿下他悄然地喝起來。後來,當他醉醺醺地往家趕時,才恍惚想起第一口酒下肚的苦澀和灼熱。
參加聚會前,父母對黃鬆千叮萬囑,不準喝酒抽煙,天黑前一定要回家。但是,他直到晚上九點才醉醺醺地往家走。鄉村的冬夜彌漫著霧氣,零零星星的犬吠從黑咕隆咚的山坳傳來。黃鬆撥開在冷風中飄繞的迷霧,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個多小時後,他才氣喘籲籲地站在院子門口。熟睡的老狗隻哼哼了一聲,便對著黃鬆歡快地搖著尾巴。他拍了拍它的腦袋,躡手躡腳地鑽進屋子。父母的屋子裏還亮著燈,他不敢驚動他們。
躺在床上,黃鬆全身酸軟頭痛欲裂。
這個夜晚的相聚,給黃鬆的內心造成了極大的衝擊。這種衝擊不是來自三位老同學描繪的花花世界和炫耀的西裝、皮鞋和手表,而是他們對讀書的貶損。在杯盤狼藉時,黃鬆聽見王科說:“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我們車間有五六個大學生,都被我管得服服帖帖。”
已經成為裝修公司項目經理的陳正濤接話說:“我初中都沒讀完,依然能當上項目經理。”然後,他又對張曉波說,“你千萬別以為自己是輟學的打工仔,外麵的世界不認這一套,隻要努力就有大把機會。”
張曉波囁嚅道:“這幾年大城市裏的確是天地廣路子寬,隻要努力幹都會出人頭地。”
黃鬆沒說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股強烈的灼燒感從喉嚨蔓延到胃裏,嗆得他咳嗽咳得後脖根子上青筋暴起。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仿佛整個村子隻有黃鬆一個人。雖然他雙眼緊閉,但是翻來覆去都睡不著,腦子裏全是幾個小時前在小鎮酒館裏的場景。他努力抑製自己,不去臆想大城市的美好生活和困頓的前途。在昏昏沉沉中,他開始無聊地對比三個老同學的女朋友,她們的頭發、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以及各種各樣的表情,像照片那樣一張張閃過。最終,黃鬆還是覺得王科的女朋友最漂亮,不僅臉蛋好看,性感的身材也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但是,當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又開始糾結人生選擇的難題。
三位老同學關於讀書無用的言論在黃鬆心裏形成的影響越來越強烈,如一顆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麵,讓他不得不直麵山村的凋敝和家庭的困境。這個偏遠的村子,教育十分落後,幾十年沒有出一個大學生。當黃鬆考上高中後,羨慕的聲音中不乏冷嘲熱諷,大部分人認為沒有必要讀高中,因為終歸考不上大學。雖然黃鬆的父母為兒子的成績感到驕傲,但是他們心中有數,兒子上大學的機會十分渺茫。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周末回家後,黃鬆偶爾能聽到爸爸媽媽悄然地談起家庭窘迫的經濟狀況。黃鬆明白,自己讀書給家庭帶來了經濟壓力。這些年來,靠賣豬肉、花生、小麥和大米獲得的微薄收入,僅僅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和黃鬆的學費。當那些孩子沒有讀書的家庭靠著兒女在外掙錢修建起二層樓房時,黃鬆一家人還住在低矮的土坯房裏。以前,黃鬆對於這些僅僅是看在眼裏,昨天晚上聚會回來後便堵塞在心底。他開始思考是否真的有必要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許外出闖蕩也是一條出路。
這個念頭就像潮濕而凜冽的空氣那般纏繞著黃鬆,使得他骨髓裏都滲著焦躁的寒意。氣溫越來越低,山風如刀般削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天空似乎在醞釀一場大雪,小小的村子完全被陰沉套住。迷茫的黃鬆完全沒有心思學習,每天在荒蕪的田野上走來走去。羊腸小路縱橫交錯,彎彎曲曲地交織著,勾勒出一種奇怪的圖形。他埋著頭,仿佛在循著地圖的指引尋找某種改變命運的寶藏。
第三天,黃鬆打定主意放棄讀書;第七天,他決定悄然出逃,不告訴任何人。
大年三十,蓄謀已久的雪終於落下。早上起床後,雪花便在空中恣意飛揚,安靜地落在黃色的泥土和幹枯的樹枝上。這場雪來得看似在情理之中,但又有點令人措手不及。吃過午飯,整個村子就完全被積雪覆蓋,四顧之下一片刺眼的白色。從下午一兩點開始,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年夜飯,被積雪包圍的煙囪裏冒著縷縷炊煙。父母忙著準備飯菜、打理清潔,黃鬆心不在焉地坐在屋子裏,腦子裏想著什麼時候離家以及到底去哪裏。他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兒,每天都想飛出牢籠,但是真正把門打開後,廣闊的天空又讓他不知何去何從。